李安 Ang LEE:在框架與寫意之間,提煉戲劇的心魂


李安 Ang LEE:在框架與寫意之間,提煉戲劇的心魂

時間:20201120()10:00-12:30

地點:臺北文創大樓

講者:李安

講題:導演/在框架與寫意之間,提煉戲劇的心魂 

與談:林書宇、程偉豪、黃修平、黃綺琳

文字記錄:徐卉

攝影:蔡耀徵


李安:今天很難得跟一群新銳導演坐在一起,剛剛在後台跟他們四位導演碰面,他們想要問我一些問題,我要給一些答案,其實「電影」沒有答案,都是自己摸索,我可以分享一些我的經驗、我的困難,但每個人的經歷、追尋與工作團隊都不同,都是Organic有機體的活動,所以聽聽參考就好。看他們這個年紀,突然有種油然而生的感覺,我年輕的時候其實比較容易,這個行業的環境越來越困難,一個媒體剛開始發展時會有一段純真年代,大家很願意去相信,很多招數沒人用過,越往後走,好像沒有什麼事情沒人做過,觀眾變得比較世故,更難獲取他們的純潔與願意投入或願意逃脫的心理,招數越來越複雜,越複雜好像就是越難動人,這是外在的環境。導演的內在環境就跟演員一樣,也有「青春」的問題,在座的大家都年輕貌美、都很Cute,不管做什麼都對、都不會錯,你只要拚命達到目標,把片子拍完就很好看,觀眾都很吃。

經過一段時間後,你會開始受到檢視,別人檢視你,你要回答問題,也要問自己問題,剛開始你只是衝動去做,沒有去想這是有什麼理由,只想克服所有的困難讓大家看到,像是一種元氣,拚命證明自己的作品很好看,但越往後就越不是這樣,你需要證明別的東西,要重新挖掘你的根本,但人的根本是沒有盡頭的,越挖越害怕,覺得我怎麼是這個樣子,對外又要表現得讓別人能夠接受你,你要去選擇把哪些東西告訴大家,哪些東西不能明講,只能用藝術跟娛樂包裝。我現在很難假裝我是一個Virgin處女,真的越來越難。

今天現場都是同行,我們彼此交流一下,心裡有很多困惑可以一起分享。這十年來,在《少年PI的奇幻漂流》以後,我對電影這個媒體的本身產生了困惑,它攪亂了我過去的信仰,我相信媒體跟宗教一樣,是一種信仰,你信仰膠片、信仰Image(影像),都是透過假裝的東西,探索真實上做不到、觸摸不到的東西,去模擬、去做深層交流,這是藝術媒體在做的事情。不管是觀眾看電影或創作者放進電影裡所產生的化學效應,我們必須要相信,心誠則靈,如果不相信,就沒有著力點,心裡會很虛、很慌。我現在正在這樣的狀態,正在摸索另一個媒體,對於過去的媒體,看來好像上一輩子的事,有時候不曉得該講現在的感覺,還是過去已經知道的事情,我很誠懇地說出我現在的狀態,你們有問題問我,我們一起來分享交流。

電影是有機體,在變動的意識形態中追求影像的呈現

林書宇:我們私底下有聊過各自想問的問題,也盡量提出大家想聽到的問題,問題會偏向我們四位導演在不同階段所碰到的困惑。第一個問題是關於編劇,在前三部作品中明顯看到李安導演有很強的編劇能力,但之後的作品就有其他編劇,我們很好奇導演如何跟編劇工作,以及是否有由你自己發想,拉出結構再交給編劇去寫,而當編劇寫不出你心裡想要的東西時,你會怎麼做?

李安:這個問題可能要講兩天,我不是很好的編劇,我是天生的Filmmaker(電影工作者),我喜歡做電影所有的事情,從構想到完工的每一個細節我都喜歡,跟我工作的人都知道我很龜毛、主觀意識非常強,但我是屬於聲光、不是文字,是屬於本能的Filmmaker,我看不懂攝影機的說明書,我的手要碰到、演員要見到,我不是屬於抽象思考式,是屬於反應現場式。所以我的編劇才能有限,頭幾部是因為沒有人幫我編劇,電影在我腦筋裡面演,我把它寫出來,雖然我讀過編劇結構的書,從電影學校跟自修中知道基本的概念,也知道好萊塢片廠想要什麼,我自認是Filmmaker、不是編劇,我是照想像去編,在腦筋裡演練,其實很痛苦。拍兩部之後,有人給錢、給編劇,我就很高興,但跟我合作的編劇很痛苦,我主觀很強又隨時在演變,三天兩頭就突然有個新的演變,一直到混音的最後一天才停止編劇。《少年PI的奇幻漂流》的編劇跟我編到快四百稿以後,就把編號拿掉了,反正知道怎麼找就好,也遇過知名的編劇,跟我改了兩稿之後不歡而散。

拍攝時照劇本拍,只是劇本可能會變,到後期也可能會變,拍片不像舞台劇,寫好一個東西照著去演,還可以重複演,電影應該是有機性的演變,電影是在變動的意識形態中追求影像的呈現,劇本應該一直變,是有生命的,不是根據計畫就照著拍。對我個人來講,希望大家能受得了我一直在變,因為明明這樣寫,但看到做不通怎麼辦?天氣不配合、錢不夠或世界變了跟原本想像不同怎麼辦?我覺得要隨時調整,劇本是一個工具、不是目的,拍了一步會再想下一步是什麼,會慢慢有感覺。我拍了三十年,好像在拍同一部電影,像做壁畫一樣,畫這邊、又畫那邊,這是互相呼應的。

中文編劇跟英文編劇不太一樣,因為後來我的市場面向全世界,工作人員一半以上講英文,內容就必須西化,其中的困難是有些中文寫很好,轉成英文就講不通,非常困惑。從第三部《飲食男女》開始就碰到這種困難,翻譯過去就是講不通,看起來蠢蠢的,英文編劇幫忙編一編,看起來還是怪,當然也有Sweet Spot(共感點),可以通吃東方與西方觀眾。後來做《色,戒》好像沒有這個問題,可是也沒辦法做到東西方都賣,我的中文片只賣東方或只賣西方,只有像《斷背山》這種全世界都看的英文片,所以自己要做出選擇,基本上我的英文不夠好,一直巴著人家改,搞到別人受不了,就換人繼續改。後面幾部中文片,都有英文編劇參與,我發現需要自己重新翻譯一遍,要花很多腦筋去想,中文為什麼這樣想,英文會怎麼想,背景分別是什麼,怎麼講可以兩邊都通。《色,戒》幾乎沒有語言困難,沒有人會質疑這句話中文怎麼說、英文怎麼說,這部片在東方大賣、西方不賣,所以我也沒有解答。我正在寫一個劇本搞了五年,現在全部當作原始資料,又找人重新寫,去年一整年疫情期間,一週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搞這件事,現在又重新來過,編劇對我來講蠻痛苦的。

 

將電影當成信仰,想像自己是為電影服務的僕人

黃修平:我跟別人合作有兩部分很困難,一個是劇本第一稿,再來是剪接第一版?常常跟我想像差很遠,想說有沒有搞錯啊?我在看初剪時,常常會想我拍的東西就長這樣嗎?想問李安導演的經驗,如果你也這樣,我就比較安心。

李安:我經過好幾部片才突然有領悟,我們不是作品的Master(主人),我們是它的僕人,想像自己是為電影服務的僕人,心裡會好過一點。我們腦筋怎麼想其實是很僵硬的,不是很生活的,即使是由個人經驗,將所看到活生生的世界去整理出來。有時候拍攝搞了三、五年,電影本身就是你的生活,就是你學習的對象,如果把週遭的人當成為你服務,有時候會有驚喜,但絕大多數會非常痛苦,你會覺得世界在跟自己作對,會很痛苦,鬱鬱不得志,而且你不會贏,絕對是憤世嫉俗、孤芳自賞,換一個態度會比較好過,那是學習的過程。

我有一次拿奧斯卡,在台上謝謝「電影之神」,我真的覺得它就像是信仰、教條,它真的有一個God,我是作為僕人,這樣想的樂趣會比較多,我只是世界的一小部分,本來就該受罪受苦受難,把自己當God就是跟自己找麻煩,跟自己過不去。你只是這群僕人中帶頭的僕人,你是一個工頭啦!把自己當工頭,心理會比較健康,你是為電影服務,如果電影本身有靈性就會跟觀眾對話,這是很神奇的,冥冥中有個東西透過你的靈體釋放出來。把自己當靈童,台灣叫乩童,被附身了,出來以後就虛脫了,誒!發生什麼事情,我不曉得,剛剛閃神了。我們不是Creator(造物者),我們是Servant(僕人),通過你這個導體,這個作品跟大家見面是有天意的。做電影應該有個信仰,當成打工就沒意思,不要把自我或原先想的東西想得太重,僵化的東西只有失望,只有從一百分往下減,不會從八十分往上加。我自己也有過鬱鬱不得志,年輕時很cute別人都來幫忙,到了中年需要實力的時候就不行了,你的知識不夠。人的本能跟力量就這麼多,只能把自己當作一個靈體,電影通過你跟大家交流,如果你相信這個東西,片子本身會有點靈氣,跟你工作的人就有信仰的力量,什麼打擊也禁得起;沒有這個東西就很辛苦,大家跟你工作就會覺得你怎麼這麼搞怪,把自己放小,可以走比較久一點。

 

※完整文字紀錄,請至金馬影展網

張貼日期:2020/12/23
更新日期:2022/0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