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慧真 在田野中練功:談人物塑造與細節描寫】
「常有人問我說,你又不認識這個人,你才見過他兩三次,你怎麼寫得好,但其實這些東西都在細節裡面可以發現」
曾以「新屋大火周年系列報導」入圍二O一六年卓越新聞獎的房慧真,是位半路出家的記者,從《壹週刊》記者出發,專門撰寫人物專訪,篇篇專訪中,都可以看見其獨到的眼光,她喜歡觀察,在當記者前時光,她喜歡在城市漫遊,街道、捷運,都是她的練習所,人物要描寫得絲絲入扣,靠的是細節,房慧真從田野觀察出發,告訴各位影人們,怎麼讓人物活起來。
房慧真指出做人物專訪的時候,她會先做兩件事
一、 列訪綱
「中國的媒體-南方週末,他們很會描寫人物,他們那時候要來訪龍應台,龍應台答應讓他親身採訪一個禮拜,他們之前並不認識,但為什麼龍應台會答應,就只因為這個記者寫了一個很厲害的訪綱,這個記者叫做李宗陶,龍應台看到訪綱的時候驚為天人,覺得記者已經把它當作一本論文在寫」
房慧真提到,列訪綱時不要列一些水清無魚的問題,以她過去採訪過婁燁為例,她並不會列出,為什麼要拍電影這樣的問題。
「婁燁來之前我就先去電影公司看了《推拿》,然後我也把他之前的其他電影都找來看,《頤和園》我之前看過了,但我還是拿出來再看一次,如果我很有時間,對他影響很深的片子、導演、書,我都會找來看,一個人的知識結構怎麼建構出來的,我都很有興趣」
採訪婁燁的過程並不簡單,婁燁對於記者相當冷漠,又因為當時,週刊為了做網路影音,所以在婁燁面前架了一台攝影機,婁燁本人非常不自在,訪談過程非常卡,一直到房慧真,問出了《頤和園》電影中短短幾秒鐘的小細節,婁燁才開始侃侃而談。
另外,也鼓勵採訪者,不要害怕岔題,因為訪談的當下會有很多預期之外的事情,訪綱可以展現你對他的了解跟對於這個領域的了解,但不一定要照著問。
二、 觀察受訪者
「其實觀察這些導演蠻有趣的,他穿了全身黑,它的材質是那種防皺的,褲子是工作褲,但褲子沒有很長,他露出腳踝,但沒有穿襪子,大家如果有看他的電影,就知道他非常的要求完美。他穿全身黑,是因為他不太想要太顯眼,我覺得他這個人挺有個性,但蠻悶騷,不穿襪子這點就可以看得出來」
「我也訪過韓國導演,李滄東,他跟婁燁很像,他們都是慢工出細活的導演,我在他身上就有發現跟婁燁相似的地方,我們約在他的工作室,他全身上下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鞋子,他穿了一個很高、半筒式有拉鍊的鞋子,但他的拉鍊都一直沒有拉起來,他們對於他們的電影會想很多,他們所有的重心都放在電影身上,沒有心思放在生活上面」
房慧真講起他的觀察,好像新生兒初來到世界,對一切充滿好奇與驚喜。
觀察的場域
「現場的觀察也不包括衣著,還有你跟這個人的互動,我之前不會直接約在咖啡廳進行採訪,我覺得我觀察這個人不會喜歡他大量的講話、灌輸東西給我」
除了觀察衣著以外,和受訪者的互動也很重要,房慧真提到之前採訪過詹順貴律師,她親自到法院看他開庭,一般我們想像的律師梳油頭、提著手提公事包,但詹順貴律師出場的時候卻只背了一個登山包,房慧真形容詹順貴就像一個大俠一樣的瀟灑。另外她也跟著律師一起去爬山,她注意到登山的時候,詹順貴仍背著同樣的登山包,但接縫的地方破損的很嚴重的,透過這樣的物件,房慧真就把詹順貴律師,這個台大法律系畢業,本可以過著不錯優渥的人生,但這二十幾年來,為了環保議題免費幫居民打官司,連房子都還買不起的生活,不用太多文字,就道了出來。
想要讓人物立體化,找出他身上所處的矛盾
房慧真也採訪過兩次達賴喇嘛,第一次到德蘭薩拉,她坦言一開始被喇嘛出場的莊嚴,以及周圍人的膜拜氣勢所嚇到,但她告訴自己,如果也沈浸在當中的氛圍,她只會寫出與他人一樣的稿件,她要找到這個人物的破口。
「我發現他的眼鏡顏色變了,我觀察一個人最喜歡觀察鞋子,因為他很容易被忽略,而且鞋子是一個很接地氣的,喇嘛穿的不是什麼印度鞋,他穿的是一個多功能的氣墊皮鞋,我就抓到這兩個特點,變色眼鏡跟氣墊皮鞋」
房慧真把握她的發現,在採訪時,特別問了達賴喇嘛,宗教與科學的問題,他認為在這麼一個具有藏傳佛教,轉世色彩的人身上,這兩樣東西顯得特別突兀。果然此問題,得到了很有趣的回答,達賴喇嘛說自己十四、十五歲的時候,有一次受邀到北京,參加中國人大會議,那時候中共帶他們參觀工廠,介紹所謂的現代化,還指出藏傳佛教是一種迷信,同行的老師們都非常排斥此次參訪,但達賴喇嘛走的時候,秉著小男孩的好奇心,買了一個鑽動機,他說自己如果不是達賴喇嘛的話,應該會是個使用現代科技的農民吧。這是除了神性以外的達賴喇嘛,房慧真想要讓讀者知道,達賴喇嘛小男孩的一面,讓讀者知道,他是一個可以觸摸到的人。
另一個矛盾點的故事,發生在陳為廷身上。房慧真一樣記得第一次採訪陳為廷時候,他身上所穿的鞋子,他穿著夾腳拖,底部很薄,身上穿著一件T桖和洗到泛白的運動褲,後面寫著建中兩個字。這兩樣東西,讓房慧真看到陳為廷缺乏母親照顧,像在廢墟中,自己長出來的小野獸的心理狀態。房慧真也同樣跟著陳為廷跑了很多現場,甚至去過他苗栗的家,發現這個在社運時勇敢往前衝的男生,家裡有滿床的玩偶,每一個玩偶都有名字,陳為廷還在清大唸書的時候,每週都會帶著不同的玩偶去宿舍,他說如果他不這麼做的話,怕那些在家裡的玩偶會孤單。房慧真在一次次的觀察中,看到這個孩子在這樣的生長環境下,所面對的情感孤立,但房慧真不直接寫這些悲情,她選擇去找出故事中的矛盾點。
「他小時候很會讀書,得了一個總統獎,會出現在報紙上,他那時候還不叫陳為廷,他叫黃偉傑,他跟我說他其實很痛恨那個總統獎,後來他去便利商店,店員會給他一些快要過期的御飯糰,他覺得是羞辱的,他覺得自己家裡沒有窮到那樣的程度,到後來他就很討厭自己原本的名字,所以他道別那個名字,這個就是我要的矛盾點」
不要用既定的印象,去寫一個灑狗血的故事
「我其實已經很厭倦去講一個受害者的故事,觀眾只會覺得又來了」
「我自己當記者,下一個階段我不在寫人物了,我會把人物放在事件裡面寫」
房慧真提到新屋大火的報導,她採訪了火災倖存的消防員,她說這麼做的目的不是為了控訴,她想講的是那群被燒死的消防隊員們在裡面的無助,雖然事隔一年,但倖存者被問到問題時,整個人還是回到過去的情境裡了,但房慧真告訴自己,不能心軟,不能讓他白白揭開傷口。
經過訪談,她原本以為這場意外的原因是體制之惡,但後來發現其實是平庸之惡、弱弱相殘,她發現這個事件的灰色地帶,警專制度會殺人,是因為有部分的人遵從著這種服從制度,甚至會打壓那些認為制度不公、抗議制度的人。
另一個灰色地帶的例子,是亞泥,亞泥事件底下的加害者跟受害者很明顯,但房慧真找出這個事件中的中間第三人,而這個第三人就是在亞泥工作的原住民。他們的處境其實非常矛盾,他們清楚知道山已經裂了好幾條縫隙,但他們同時也是居住在山下,他們跟講述二戰歷史電影—索爾之子非常像,內容是德國屠殺納粹時候的灰色地帶,德國人從猶太人裡面選出工作隊,這個工作隊可以吃飽穿暖,不過他們的壽命平均只有兩個月,他們的工作是處理屍體,進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處理前一期工作隊的屍體。
對於悲劇,需要像洋蔥一樣一層一層去了解
「在台灣社會裡面,我們就會覺得為什麼要檢討受害者,但這樣的話,我們就沒有辦法理解人性黑暗的那一面」
房慧真提到,我們不能不去面對這些社會事件,背後的核心原因,前陣子法國有個姦殺案,那時候媒體、社會輿論都喊著,要對強姦犯,執行更嚴厲的處罰,社會上瀰漫著恐懼,法國總統,甚至鼓吹要提高警察權,媒體不斷的塑造恐懼,反而會帶來下一個極權政府。
「一個社會新聞跟事件,是一個社會的地震,代表這個社會有某方面的失能」
房慧真舉了一個例子,馬奎斯曾經寫過一個小說,叫做禮拜二的下午,在寫一個小偷,他跑到遠方的村莊偷東西,一個獨居的老婦人聽到,就拿獵槍把他射死了,小說著重在描寫小偷的家人認領屍體的過程,一個貧窮的老婦牽著一個小女孩,他們搭上火車到了當地,選了一個沒有人在路上的時候,去認領屍體,在台灣就不可能寫這樣的故事,因為犯罪者就是該死,會貼很多的標籤。
房慧真表示,當社會出現病徵的時候,我們常常沒有好好的了解中間的灰色地帶,以雲林崙背曾經發生一起父母親殺了小孩,祖父幫忙埋葬的的社會事件為例,那時候媒體只是貼了一堆標籤,卻沒有想那樣一個貧窮、被社會遺棄的地方,背後是什麼樣的原因造成悲劇的發生,人們常說殺人魔,但這些人魔在他們還是人的時候,是怎麼變成魔的,這背後的原因,才是身為記者該去挖掘的。
Q&A
Q請問有沒有實際執行過的跟蹤實例
房慧真:跟蹤可能要一些技術,我其實建議大家可以去選一個路邊的攤販,你也不要站的離他太近,你就看著他,可能一個下午,兩三個鐘頭。我之前訪問過彭恰恰,他非常的會揣摩人物,我問他怎麼做到的,他說他會去台大醫院,觀察那些攤販。另外這個時代,成千上萬的人用手機,把自己的生活暴露在網路上,在以前,這是需要做很多田調才能找到的資訊。
Q在訪談的時候,可能問的問題比較敏感,或是受訪者會轉到另外一個方向,然後我自己會被帶到另外一個脈絡,我該怎麼進行下去
房慧真:從採訪開始去減低他的防衛感,有些人會很不習慣採訪,所以地點不要選在自己的工作室,也不要給他訪綱,最好的地方就是那個人的家裡,會有最多的線索。最有用的現場,就是那個人最熟悉的環境,盡量不要約在跟他毫無關係的環境裡,跟太過正式的採訪。另外一個是你自己本身不能夠緊張,一開始我對於每個受訪者,都會有一個投其所好的過程,可以先跟他聊他喜歡的事情,讓他覺得是一個朋友來跟他聊天,所以對受訪者的研究是必要的,那如果遇到敏感的問題,他會閃躲,那你就要長期抗戰,你第一次先讓他留下好印象,多製造幾次機會,讓他自然的把話講出來。
Q如何在新屋那個案例當中讓受害者把話講出來
房慧真:用時間來換取機會,在當下那個時間點,可能問不出來,可以花一些時間去等待,讓他們的心防降低,消防員促進會那邊,我也是跟他們合作過一陣子,他們覺得我是一個可信賴的人。有一定的信賴的基礎後,他答應要受訪之後,就不要擔心自己問的問題太直白,因為他都走到你面前,願意告訴你了。
Q怎麼取捨報導中那些寫出來跟沒有寫出來的部分
房慧真:這還是跟人的個性有關,我很難說這中間的倫理是什麼,我也不是完全的應和受訪者,我的原則是沒有必要因為一篇報導,去毀掉一個人的生活,文字的東西很容易去脈絡,有一本書叫做《所信及所見》,我在描寫一個人不是去寫一個真實,而是描寫出他的多樣性。這幾年有越來越多的非虛構寫作,不過非虛構寫作還是一個反身性的問題,因為你的出身本身就是政治不正確的,記者跟創作者還是不一樣,記者還是具有一個剝削的問題,但非虛構寫作可以用比較寬廣一點的空間,去進行事件的書寫,一本書叫做《全員在逃》,在講黑人出身就跟監獄脫不了關係,這本書很具爭議,但建議大家去看那個序,他寫了這個現象的倫理問題,跟提出一個倫理問題,我們是不是要因為一個政治不正確的身份而不去寫作,覺得自己不是那個身份,所以沒辦法替其他群族發聲,但你心裡那把尺,只有你自己知道。我始終覺得有更多的文本、書寫跟創作會讓那個光譜更寬,可以讓我們從中去做選擇跟比較,但要先跨過自己心裡的門檻,不要把答案跟討論停留在有沒有剝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