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講座】陳和榆、蔡宗翰:做電影所要做的事情——理性與感性
比起已經奠定地位的名導,青年導演所面對的,是產業多元、機會繁盛,卻也迷惘的時代。本次短片實驗室邀請陳和榆與蔡宗翰兩位導演,暢談導演工作的範圍、創作的虛構與真實自我,以及如何在輔導金或國際影展等機會當中,重新磨練創作的養分。
陳和榆在2017年因《通靈少女》成為HBO 跨足亞洲第一部中文發音影集,獲得廣大關注。蔡宗翰則有《九降風》的編劇經驗,導演的電影短片《曬棉被的好天氣》、《愛在世界末日》皆入圍金馬獎最佳短片。兩人對於自己「青年發跡」皆稱是幸運與時機,然而,究竟是什麼樣的契機讓他們進入電影的世界?在他們的知名作品背後,又經歷了怎麼樣的創作歷程?作品完成後,踏上了國際影展,又帶給他們什麼樣的啟發?
安哲毅導演形容兩人是「學霸型路徑」的導演,大學都出自台大,而後蔡宗翰獲得北藝大電影創作所碩士,陳和榆則是台藝大電影所畢業。不過,看似一帆風順的生涯歷程,蔡宗翰卻表示自己是大學畢業後不知道要做什麼,因此開始想嘗試一些覺得有趣的事情,才誤打誤撞進入電影產業。
蔡宗翰笑說2002年大學剛畢業,在破報上看到「張作驥電影工作室」在徵人,因為《美麗時光》這部電影而對張作驥有印象,就這樣應徵進入工作室,成為他的第一份工作,也終於開始接觸電影。他笑說當時是一種對電影工作好像有興趣,但因為不是相關科系,所以完全不知道電影是什麼的狀態。
不過蔡宗翰仍找出展開電影生涯的途徑:寫字。他認為寫劇本是一個「不用花錢也可以開始做的事情」,就這樣一頭栽入,開始參加劇本比賽,同時申請台北藝術大學的電影研究所,最後順利在比賽中得獎,也考取了研究所,從此進入了電影的世界。這兩件事其實都是建立了電影圈的人脈,蔡宗翰表示後來就被研究所老師易智言找去加入《危險心靈》的編劇團隊,而因為在劇本得獎而被當時的評審鈕承澤記得,才有機會去做《情非得已生存之道》,《九降風》則是在鄭有傑導演的介紹下,導演林書宇才敲他MSN談合作。
能夠一連串參與了這麼多精彩的製作,蔡宗翰認為是個人也是時代的幸運:
「我覺得我很幸運,剛進電影圈就遇到很多專業的導演。第二個則是時機問題,因為在2008年以前可以說是『沒有台灣電影』,這個行業當時是真空的,所以便宜又好用的年輕人就會被用。我就是因為各種巧合,做做做,一路做到現在。」
相較於蔡宗翰是在大學畢業後才向電影路走,陳和榆則是從高中開始有跡象了。他說他高中因為DV開始流行,正好朋友的爸爸願意出借,誤打誤撞成為了學校第一個在拍影片、剪影片的人,很風光。另外,陳和榆從小就有舞台表演經驗,到高中又參加康輔社而有許多表演機會。因此,影像與表演對陳和榆來說並不陌生,但他一直以來都是覺得這些事情很好玩,並沒有認真看待。
直到要考大學的時候,陳和榆才真正開始思考自己未來想走的電影路,最後選擇以台大戲劇為志願。這個選擇是經過許多考量的,現實面像是由於陳和榆成績不差,家裡原先是期望他唸法律的,若能有一個台大的頭銜,對長輩有所交代,同時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戲劇系除了因為國中就在劇團表演,老師鼓勵陳和榆唸劇場相關科系之外,更因為他讀了李安導演的《十年一覺電影夢》,發現李安是先在台灣唸舞台劇,才出國唸電影,陳和榆覺得也許可以追隨李安導演的路徑,因而決定先念戲劇而非電影。
「那是我人生的一個轉捩點。」
陳和榆進入戲劇系後才對於「戲劇」有了不同的態度,他表示以前喜歡搞笑,甚至口袋裡還有一本笑點記錄簿;因此他在戲劇系的期末表演中都會把劇本演成周星馳,結果總是被老師電。
「陳和榆你都可以在期末呈現演包租公了,你都可以有這樣的創意,為什麼不好好對待你的表演呢?」
姚坤君老師的一席話,讓陳和榆真正體悟到原來戲劇不只是笑點而已。戲劇系的一連串訓練,終於打開了他的開關,「在我那個年代,很多人說看不懂王家衛的片,但唸了戲劇系以後覺得沒那麼難懂」。從此陳和榆對於戲劇的重點不再是笑點,而是「自然」——為了要自然,就會需要注意非常多細節,去思考要如何忠實呈現。從這樣的角度出發,陳和榆最後發現,戲劇的能量其實與「自我」有很大的連結。像是在許多表演課中,都會發現表演與童年經驗,甚至是童年創傷有關。
「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喜歡電影,但應該是有話想說,所以想做這件事情。」陳和榆說自己在戲劇系時覺得自己熱愛表演,非做不可,但後來發現更適合他表現自我的方式其實是影像。
《通靈少女》看似和陳和榆八竿子打不著,卻是他重新面對自我的契機。
《通靈少女》的前身《神算》,其實是陳和榆在台藝大的一份作業。授課的何平老師告訴學生,「社會上就有很多很好的角色,只是你們沒有發現而已。」,接著何老師拿了一疊蘋果日報的人間異語專欄,請大家挑了一個喜歡的角色來寫劇本。陳和榆最後選了靈媒索非亞的故事——小時候在宮廟當靈媒,長大後卻成為棒球主審,還是台灣第一位女性棒球主審——寫成劇本之後,就找了團隊拍出這部《神算》。
「我那時候都還是學生,這只是一個作業,但我找到了我喜歡的故事、找到了自己跟他的關聯,還找到一個切點是當時沒有人用這樣的觀點處理靈媒故事的,那就是把靈媒形容得像隔壁的鄰家女孩一樣。」
原先陳和榆覺得自己就是在寫一個靈媒少女的故事,然而當拍攝完成後,台藝大的老師要求陳和榆的論文必須分析自己的作品優缺點,並申論為什麼要創作這樣的故事。在論文的寫作中,他才重新思考自己與作品的意義,加上帶著《神算》參展時也被記者問到相關的問題,陳和榆是在這樣的刺激下才驚覺:「我以為我寫的是一個少女的故事,並以索非亞為原型。最後發現,我寫的是我自己的故事。」
陳和榆說,故事中的少女因為具有通靈能力,而不被周邊的人接受,因此對自己沒有自信,更沒辦法分享她看到的世界是什麼。所以雖然少女通靈很厲害,但對於情感社交是非常笨拙的,有一種孤單感。
「雖然我沒有通靈能力,但我對這個少女的『孤單感』很有共鳴。」
他表示自己因為家庭背景關係,而對孤單有強烈的共鳴,像是跟哥哥年齡差距很大,所以陳和榆從小都是自己一個人玩。故事中那個小小年紀卻要承擔很大責任的少女,對他來說是跟自己有連結性的。除此之外,陳和榆笑說少女講話直接、有台灣感、有點嗆、有點辣的感覺,也和他喜歡的女生類型有連結。
聽完陳和榆的故事,蔡宗翰的觀點是,創作者要與電影中的角色有所連結,電影才會好看。然而創作中究竟要放入多少的自己?他認為距離跟位置都很難拿捏,「有的人把自己藏得很好,有的人大方暴露自己;有時候害怕去碰,有時候太在裡面」,蔡宗翰認為這是所有創作的人一輩子都在面對跟處理的事情。
「有人說演員是一種裸體的狀態,但導演本人其實好像也是一種裸體的狀態。」
陳和榆補充,像《冰與火之歌》(Game of Thrones)劇中有一個胖胖的角色,是主角身邊的跟班,非常懦弱、不會打仗,但是他非常聰明,想成為一個大學士,那個角色就是原作者喬治・馬丁(George R. R. Martin)的化身。其實在很多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作者放入自己的影子。陳和榆提到,他曾讀到李安導演說,在社會化的過程中,把自己暴露出來是違反社會本能的,因為每個人都想變強、想化妝,把自己的弱點掩蓋住。
「可是戲劇藝術類的東西卻是相反——越強的東西,越難感動;反而是弱點、慾望、邪念,這些真實的東西,會讓人感到很親近。」
「創作的過程中,你拿出自己多少東西,你就可以得到多少觀眾的東西。這並不是要每個人都變成暴露狂,而是真正能打動人的東西,都來自於某些你不想揭露的那一面有關。」
但他也提醒,放入自己的影子應該要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不要為了暴露自己,而去努力找痛苦的事情,如此一來會將自己縮得很小,創作也不會好玩了。創作者必須找到適當的抒發的方式,而不是全盤揭露。
在創作、拍片之後,帶著作品踏上國際舞台是許多導演的夢想,這也是《通靈少女》備受矚目的原因之一:有HBO的資金與全球市場。而陳和榆之所以能與HBO合作,正是當年以《神算》參加國際影展,所種下的種子。不過,參加國際影展除了拓展人脈與機會,對陳和榆而言,更重要的是讓他因此「發現自己作品重要性」。
當初陳和榆帶著《神算》參加芬蘭的公視國際大展,非常害怕觀眾無法理解《神算》,因為是台灣的民間信仰故事。結果他發現觀眾是看得懂的,原來戲劇可以跨越語言,是一種超越語言的表達方式。陳和榆印象最深刻的是,當時有一位愛爾蘭天主教的記者,告訴陳和榆,這個台灣信仰的故事,也是愛爾蘭天主教會發生的故事,原來不同文化是有共通性的。
「你怕人家看不懂的地方、特別的地方,才是吸引人家來看的關鍵。」
陳和榆也因此發現自己的作品是有一個位置的,他也鼓勵台灣學生可以更有自信地與人交流:「你拍得好不好是其次,但交流互動會跟他們怎麼認知你的作品有關。」
蔡宗翰則以2016年的短片《愛在世界末日》而參加了西班牙錫切斯影展競賽,這是他第一次跟大量的國際電影人接觸,而有了震撼教育。他深感在電影思維上,台灣與其他國家的電影人非常不同——即使是做電影這種藝術型的工作,國際上的工作方式、思維態度,都是務實和理性路線,相較之下台灣做電影的氣氛是比較淳樸或天真的,務實感沒有那麼強。
後來蔡宗翰還參加了韓國的富川奇幻電影學院,他認為是非常實用的workshop,像是教你要怎麼在影展認識人。「搭訕別人、保持良好關係,人家才會比較容易記得你的作品,甚至關注你的作品」,蔡宗翰指出臺灣人似乎沒那麼喜歡社交,然而有些國際場合的目的非常清楚,就是要networking、拓展人脈。導演本人就像一個sale,要把自己的電影介紹出去。
在富川奇幻學院中,蔡宗翰遇到一個法國人,聊一聊才發現原來對方是坎城雙週的選片人,蔡宗翰一直以為這些人離自己很遙遠,沒想到那一刻就在自己旁邊。他認為這些networking的場合,其實就當作平常交朋友一樣,合則來,磁場不對就算了。
許多導演會擔心自己的語言能力不足以溝通,蔡宗翰覺得英文流利當然佔有優勢,但也不必特別害怕,因為其實關鍵在於整個人的表達能力好不好,語言只是工具。
蔡宗翰表示自己後來很喜歡跟異文化的人聊天,會聽到很多原本不知道的故事,同時也會認知到全世界拍電影的困境,其實大同小異,像是錢的問題。蔡宗翰才因此發現,台灣有輔導金制度,其他國家少有政府貼錢的政策,因此為了爭取國際資金,而要把自己變得更強。
這一連串的討論中,可以看到蔡宗翰、陳和榆兩人一路從進入電影、創作過程以及作品完成後的networking,再返回到自己創作的省思。而對於電影的「商業」vs.「藝術」的辯論,他們認為是電影定位和對象的問題,陳和榆認為最終的定位,都會跟自我特質有關,因此不要去猜測觀眾或評審喜歡什麼,因為人是複雜的,觀影是感性、主觀的,沒有什麼是一定對的。
「真正對的東西,就是把你喜歡的事情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