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片講座】陳寶旭、林香伶、陳希聖:當製片沒有公式,但要能與時俱進
說起「製片」一職,總是在片頭最先被列出來、幾乎跟導演同等級的地位,是一部片子的靈魂人物。然而製片工作的面貌往往是模糊的,究竟是「打雜的」還是「總指揮」,關鍵或許就在格局與情懷。短片實驗室邀請陳希聖、陳寶旭和林香伶三位製片,談談自身是如何走上製片之路與所遇到的挑戰,以及近來逐漸被重視的分支如創意製片、法務製片等;新型態製片的興起,正意味著這份行業所需具備的能力,因著時代變動,是需要不斷精進的。
有趣的是,三位製片的背景和成為製片的淵源大相逕庭。陳希聖學戲劇出身,陳寶旭則是從跑戲劇線的記者,成為了製作戲劇的人,而林香伶稱自己是學院派,因為相信製片有其專業,跑去讀了電影創作研究所,就這樣走上製片之路。這也證明了做製片、做戲劇,並沒有絕對的路徑。
陳希聖是演員,是綠光劇團團長,曾參演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獨立時代》、《運轉手之戀》,舞台劇《人間條件》、《領帶與高跟鞋》等。不過陳希聖更是橫跨影視的製片,像是電影《黑暗之光》、《一一》、《聽說》,也是去年《快把我哥帶走》的製作人,戲劇部分則有《逆女》、《偵探物語》等。
這段橫跨影視舞台劇的經歷輝煌,陳希聖卻說是因為瞭解自己無法當導演,最後選擇做一位製片:
「我跟創作者最大的不同是,我不夠浪漫。他們很感性,我太理性,太理性無形中自己給自己限制。但我還是很愛戲劇,所以來作製片。」
戲劇系出身的他,在學生時期參與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演出,而後接下陳以文的電影《果醬》,跟著師傅余為彥學習,從此決定踏上製片一途。陳希聖認為當製片最享受的,就是能夠與大導演一起拍片,像是楊德昌、侯孝賢、劉偉強,都曾與陳希聖搭擋合作。「更高興的是能把我對製片的見解跟導演分享!」,對於陳希聖來說,能夠盡一己之力完成影片,正是在實踐他對於戲劇的熱愛,也是他從事電影、電視和舞台劇的根源。
陳寶旭說自己是「半路出家」的製片,在報社擔任記者跑了10年的電影線,而後進入澤東電影開始電影幕後的生涯,2011年創立逆光電影公司,隔年便推出監製作品《逆光飛翔》,其他製片作品包括《渺渺》、《我的蛋男情人》以及今年八月上映的《下半場》。
從媒體轉換跑道進入澤東電影,陳寶旭的第一個任務是「發掘年輕世代的創作者」,開發原創故事的編劇、開發新銳導演。陳寶旭談到由於自己並非從電影基層出生,剛轉行時每天都想要退出,後來發現過去的媒體身份,讓她累積了相當的人脈,認識老一代的導演、攝影甚至美術,對於製片一職起了很大的幫助。
「我的特質是,我喜歡看不一樣的人、認識不一樣的人,好像可以把這個人跟這個人組在一起。製片最重要的是要組建一個團隊,拿到劇本,什麼導演可以做什麼事?做出什麼樣的感覺?這個導演如果進來,哪個攝影師比較符合影像風格,或是擦出火花?」
陳寶旭表示她喜歡待在現場看大家怎麼工作,了解每個人的特性,作為組建團隊的參考。
多年的製片經驗,讓她認知到做製片永遠要有一個心理素質是「一起床一定是一拖拉庫的問題要解決」,然而就是要讓自己透過這樣的練習去養成一個「問題來了我大概知道怎麼解決、找誰解決」的心態去工作,就能把做製片的工作基礎建置起來。她也舉例同場的林香伶就是在畢業後,用極快的方式達到專業。
林香伶畢業於北藝大電影創作所,有多部製片作品例如《帶我去月球》、《52赫茲我愛你》、《誰先愛上他的》,還有今年10月將上映的《江湖無難事》。林香伶其實是從大學轉學到世新才開始接觸電影,當時不會攝影、不會演戲、沒有任何基礎的她,就被推去做製片,開始擋人擋車撿垃圾。
直到大學畢業後開始思索未來,想了兩個月,她覺得既然會有「製片」這個職位,「應該不只有撿垃圾而已吧」,而決定報考研究所來更認識這個職業,因此進入了標榜有「製片」專業研究所的北藝大。
林香伶說學校的設計是希望效仿好萊塢的製片制,然而一項產業需要有經濟規模、有工業化生產模式,才可能效仿好萊塢的製片制。
「台灣沒有純粹的導演制或製片制,而是要如何一起完成這個作作品。這會是導演的作品,也是製片的作品,也是攝影的作品。」
她表示自己從未想過要當導演,但「自己的意見被導演採納的感覺很好」,能以製片的身份來協助一部片完成,對她來說是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但也想過如果想先去賣雞排,經驗豐富後再回來當製片,可能會做出更有趣的作品。
製片所牽涉的面向極廣,但都不出三件事,即是「錢」、「人」和「場地」。當中與人的來往,最為密切的就是導演。相較於創作者的浪漫,製片往往是站在比較理性的位置,而若從製片的角度出發,如何開發導演?又要如何與導演溝通呢?
《逆光飛翔》的開發過程或許可以作為一例。陳寶旭當初是看到導演張榮吉所拍攝的短片《天黑》:「我看到12分鐘那邊張榕容跟黃裕翔一起唱歌,我就哭了。我是市場派的,我會哭,大家應該都會哭。」。
陳寶旭說很少有一個短片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讓大家的情緒出來,因此決定要找張榮吉來聊。除此之外他還找了張榮吉的紀錄片來看,發現雖然是紀錄片,但在情感的掌握上是很到位的,因此問張榮吉要不要來試試看做長片,《逆光飛翔》就此誕生。直到近期跟張榮吉合作《下半場》,陳寶旭認為這個導演跟同輩相比是在情感面上很突出的。
「作為一個製片,是會看到導演的成長的」陳寶旭這麼說。
對於林香伶而言,可以對話、可以激發自己要回家做點功課的導演,是林香伶非常喜歡的,因為能在工作中感受到挑戰與刺激。她也談到與徐譽庭合作《誰先愛上他的》時,「譽庭姊是第一次做電影,但可以看到很多她比心導演更用功的地方」。林香伶提到,徐譽庭非常積極和工作人員討論、願意和年輕人一起工作,並且堅持把事情做好到最後一刻。雖然當時很累,卻也讓林香伶心想要再多看一點東西,才能跟導演討論。
與年輕導演討論時,林香伶會看到這位導演的所有作品,去瞭解導演擅長的部分是什麼,並思考有什麼可以補足較弱的部分。林香伶也會以知名大導演為想像範本,「如果遇到視覺風格很強烈的導演,那我會想像,如果我要跟大衛・芬奇拍電影會怎麼樣?」,來設想可能的合作情況。
陳希聖則表示會依據導演的作品,以及這位導演能否溝通來決定。陳希聖也提到,由於在2000年以前就進入電影圈,看過台灣電影最低迷的時期,少有導演存活下來。他認為在電影產業中不進則退,若一位導演三年、五年才拍一部片,是難以看到成長的。
他舉例曾合作《聽說》的鄭芬芬導演,編劇功力強,導演生涯卻跌跌撞撞,不過鄭芬芬並沒有因此放棄,一直努力地拍,電視劇、電影都拍。對陳希聖來說,沒有拍過任何東西就要拍長片,是很難成功的,因此把握機會不斷練習的導演,會是他敬佩的對象。
至於在與導演的溝通方面,他坦言自己是奉行「預算制」,換句話說,就是有多少錢就做多少事。預算是許多劇組的痛點,陳希聖試圖打破預算的迷思:「我拍過預算無上限的電影,你覺得就是最好的電影了嗎?」
隨著越來越多國際間的結盟合作、跨平台甚至跨領域的製作,都讓製片的工作日趨複雜,例如「創意製片」(creative producer)就是從製片端介入創意與創作。陳希聖就曾帶著編劇小組到北京開發故事,從企劃開始提出所有可能性,並且進行沙盤推演。整個過程必須從故事主軸到結尾金句一一確認,使整個故事不會有邏輯上的問題,並確保在製作上也不會產生太大困難。
這樣的工作流程顯然是從企劃面來設計整個創作,與一般認為由導演來主導創作的方式有些許不同。陳希聖認為這是幫創作者先砍掉不需要的部分,他也表示台灣的創作環境讓導演必須承擔所有創作責任,但其實可以由製片來協助。
陳寶旭表示雖然目前台灣的電影情況不算太好,但是劇、包含網路劇在內有非常多自製內容,可以從IP開始開發,例如看到有趣的小說,製片就可以思考能否拿到作者授權,再找編劇來發展。
「侯導(侯孝賢)是因為環境的關係,導演就是自己寫劇本,那時候很多導演都是只拍自己寫的劇本。希望未來可以平衡一下,有創作型的導演,也能有可以分工的導演。」
另外,製片組內也可以有專業分工。陳寶旭指出台灣的創作環境常常是一人包辦所有的製片工作,但這不應該是常態。因為除了創意監製,還有像是財務監製、法務監製的部分,協助整個創作團隊去看影片的預算結構、合約細節。
「但台灣這樣的人非常少,在預算、財務、稅、合約等方面的人才很稀缺,未來會炙手可熱。」。
陳寶旭直言,現在是做內容的年代,有更多要跟國際品牌例如Netflix合作的案子。這意味著英文的溝通能力仍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往來合作的報表都是英文;同時也需要有專業的會計和法律人才來跟娛樂產業對接,因為這種大型合作案會有很多隱藏在細節的條文,必須要有理解娛樂產業,且具有智慧財產權、授權交易等專業的人來協助。否則看不懂交易內容,就算對外請律師來看合約也只能看個大概。
「電影《下半場》就設了一個財務製片的職位,這位財務製片可能對電影並沒有那麼熟悉,但跟他解釋一下,他就可以馬上理解我們的需求。」
若要走向製片,林香伶提供了「製片自我鍛鍊」的方法。她提到雖然政府提供電影輔導金,但以長片劇本開發案來說,是最後結案才會給錢,因此前期仍必須在預算架構下來討論劇本。
「在最精簡的劇本的底下,讓錢發揮最大效用。」
林香伶舉例,假如演員只能演三集,但劇本卻寫到了四集,就必須來修改劇本。這時導演編劇製片要一起坐下來順劇本,讓故事有故事性之外,也要兼顧執行面。
在開發故事方面,則依據影片的性質有不同的做法。短片輔導金就可以從短篇小說選下手,林香伶就曾經翻到小說很喜歡,想辦法接頭到作者,作者也願意授權,因此談成。而如果是開發一本書,要考量的部分包含現場怎麼執行、要多少時間可以提出大綱、要多少時間可以有第一版劇本、有多少預算,以及做起來的風格是要走小品路線或是其他。這些思考模式都是林香伶不斷在嘗試的,也是比較低風險的自我鍛鍊方法。
陳希聖則以自身經驗為例,當電影產業從底片時代進入到數位時代,其實所有人都是白老鼠,都在嘗試,只有不斷參與才能前進。
「以前製片都是從前置開始做到後期,但現在有很多製片並不熟悉後期。雖然科技演進變化,但概念是相同的。例如調光調色的系統有兩大主流,你要知道兩個的差別是什麼,你才能去跟導演講。」
陳希聖也談到「數位廳」剛出來時他去看,回去就跟吳念真說:「我們的概念要改,要因應數位時代,你才能跟得上。」。他也曾自費去拜訪國外的特效公司,瞭解對方的工作流程與想法,他認為這些努力,是沒辦法走捷徑的。
同時,製片的表達能力也是需要訓練的,特別是針對投資者的表達。像是金馬創投等平台越來越多,在提案時若能先做一條動態影像的前導影片,用影像來打動人,是最容易被評審與投資人認可的。
林香伶認為,即使是學生做短片,也可以當作一個練習,假裝這個作品是要上院線的東西,要如何推展集資計畫、經營粉絲頁、如何包裝等,都是可以去嘗試的。
「不要因為得到短片輔導金就好開心,要把電影放在這個世界上做檢視,知道世界上其他人在做什麼。」
她更舉例短片系列《愛x死x機器人》,表示創作者可以更遠觀地來看自己的作品,而且「越在地,越國際化」,做一個可以放上國際的作品。
陳寶旭則提出這兩年可以多嘗試類型電影,因為類型是需要練習的,而非一蹴可幾。
「做創作的,希望越多人看到我們的作品越好。」,陳寶旭最後提醒,格局是一件時時刻刻要放在心裡的標準,無論是長片、短片或網路劇,心裡都要有創作的格局。近來無論是國際合作、專業分工、科技演進等趨勢,都顯示了製片需要跟著時代前進,同時也要追求一個普世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