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講座】錢翔、關本良、韓允中:攝影是看不見的演員
攝影的存在是相當微妙的;觀眾不會在影像表演中直接看到「攝影」本身,卻是透過攝影的視角去看表演,攝影其實就是影像表演的一環。至於攝影師是如何透過攝影機來「表演」的?短片實驗室邀請攝影師錢翔、關本良及韓允中,暢談他們的攝影經驗——最初是如何踏上攝影一途?攝影師的工作中,從前期的讀本勘景、現場的分鏡執行到後期的調光,他們又有什麼樣的心得?在攝影師的工作之外,又要如何自我增能?
曾為電影《藍色大門》、《20 30 40》與《總舖師》等電影掌鏡的資深攝影師錢翔,2010年首度擔任導演,其作品《歸・途》入圍第13屆台北電影節劇情長片,2013年在電影《迴光奏鳴曲》中身兼編導及攝影,影像工作經驗超過20年。錢翔笑說當年入行的契機其實是參加了由國家舉辦、類似「電影補習班」的影像工作坊,與錢翔同一期的還有林正盛、蕭雅全、陳玉勳。
然而攝影工作辛苦,怎麼能撐過20多年?錢翔謙稱自己沒有別的選擇,「一個地方待久了就是你的」。這句話說來容易,實際上是艱苦的,錢翔就形容曾經在六七月的炎夏中,因為工作熱到汗濕,甚至長出鹽巴來。
來自香港的關本良,1997年因拍攝關錦鵬導演《念你如昔》而入行,20多年來攝影作品豐富精彩,包含《渺渺》、《男人四十》、《花樣年華》、《2046》及《我的藍莓夜》等,2009年以紀錄片導演的身份,推出作品《乘著光影旅行》,入圍金馬獎最佳紀錄片,並以該片獲得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最佳紀錄片與最佳剪輯。
關本良是香港演藝學院出身,他談到畢業時身邊許多同學想去拍電影,但他當時並不執著一定要拍電影,而是什麼案子都接,從平面照、藝術照、廣告、地下樂團的錄像他都拍。
「我亂亂拍,什麼都玩,沒去分高低、沒有覺得電影最好。畢業八年後,有一天,關錦鵬導演看到我拍的廣告,就找我去拍電影。」
這些「亂亂拍」的經驗,反倒造就了他進入電影的機緣——關錦鵬導演看到了關本良的廣告作品,找他來拍電影。而關本良因為過去拍了很多不同類型的東西,讓他對於影像有不同的理解。保有熱情更是重要的,關本良直言拍電影每天都必須解決許多人事、環境的問題,如果沒有懷抱熱情,並試圖解決問題,那是很難撐下去的。
相比錢翔和關本良都曾經歷過一段學院或工作坊的時期,韓允中則是從師徒制打磨出來的例子。
原本學機械、當工程師的韓允中,因為朋友在攝影器材公司工作,聽了覺得很好玩的韓允中,一時好奇就前去應徵,開始了24小時住在公司的生活。他從助理當起,就這樣一邊搬箱子一邊學習了兩年,直到有一次廣告案出班卻沒請攝影師,韓允中這位助理突然被「黃袍加身」,一肩扛起攝影組,過去在場邊觀察的經驗立刻派上用場。
雖然第一次當攝影師的經驗很卡,但這樣的「失敗經驗」讓韓允中理解攝影師和助理不同,並且開始調整自己。
進入產業三年三個月後,韓允中真的出師,開始接案子當freelancer。此時,他遇上了扭轉命運的一刻,推他進入電影圈。
那天韓允中帶著感冒的女兒去醫院,巧遇攝影師陳懷恩,陳懷恩一見到韓允中,立刻問他想不想拍電影。原來,當時陳懷恩是侯孝賢《好男好女》的攝影師,但那時陳懷恩被醫師宣判眼睛可能會瞎掉,必須開刀休養,侯孝賢就請陳懷恩「找一雙眼睛來」。
這雙眼睛就是韓允中,後來拍出《好男好女》、《南國再見,南國》、《國道封閉》、《這裡是香格里拉》的韓允中。
「我是因為那個眼科醫生而進入這一行。」韓允中這麼形容。
這段醫院奇遇的故事結尾,是陳懷恩後來發現眼科醫師對每個人都說會瞎掉,害他白擔心一場,而當時韓允中已經在拍攝《南國再見,南國》。
雖說是奇遇,但韓允中回想起來,認為他在前幾年努力鑽研攝影與燈光的技術,都是這段奇遇的「預備」。因為後來與侯導拍片時,韓允中是沒辦法問這些問題的,過去的技術養成,才讓他在機會來臨的時候能大步走過去。
在電影產業中持續戰鬥的人都明白,攝影師的工作,絕對不只是現場扛著攝影機而已。包含前期的讀劇本、勘景,以及與導演的溝通,都是攝影工作開始前,非常重要的準備。
「攝影師不只是一個執行拍攝的工具人,他是在整個表演中看不見的演員。」錢翔表示。
錢翔說他會想辦法找到自己的方式來敘述,用影像引導著觀眾去看這個故事,攝影師就是一個詮釋者。因此,在與導演合作時,他一定會先熟讀劇本,接著還會大量提問:
「我的第一個問題一定是:這是一個關於什麼的故事?我很在乎這件事情。這是一個什麼角色?這個角色關心的是什麼?目的是什麼?處在一個什麼樣的環境?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怎麼切進他、靠近他、我怎麼觀看這個人?我們要用什麼樣的態度來看他?這是關於他的情感,還是他與他人之間的關係?」
關本良也認同必須回到故事的本質:「如果一開始你就開始在想要怎麼打燈,那就不是創作。而是先對故事有感覺,再用技術表達。」
他認為一部好電影,都能用一個單詞或一句話來代表,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服務那句話。先抓出那句話是什麼,攝影師再來執行「搭橋」的工作——從那句話落實到影像,會有一個差距,這之間的橋梁就是由攝影師搭出來,找到適合的技術,將抽象的概念具體化,看在這個環境、這樣的敘事脈絡中行不行得通。
錢翔舉例,從勘景這件事來看,勘景必須注意演員的動線、攝影的角度等,但他覺得最重要的是,這個景可以給出什麼樣的可能性——除了原來所想像的拍法之外,還能有什麼新的角度。
「我們在攝影裡頭,底片就是限制,光圈就是限制,在這些限制中找到那些可能性。場景也是一樣,場景有360度,有很多可能的角度,不要懶惰說這樣就好,你要多走、多呼吸,經過你自己的消化後,你怎麼看這個場景。」
攝影師作為橋樑,所需具備的就是技術能力和溝通能力。韓允中強調在談形而上的問題之前,必須先將技術的馬步紮穩。而與導演的溝通,他則是走「以和為貴」的路線。
他提到有一次加入拍攝團隊時已經勘景結束了,而當他到主場景時發現空間是狹長型的,「怎麼辦?你不能戳別人的弱點」,於是開拍前韓允中約導演去逛器材公司,一邊介紹器材,一邊不經意提到主場景太窄可能會放不下,經過這樣婉轉的說明,導演就能理解韓允中的意思了。
「你不能直接跟導演說我反對,導演會說反對無效,你要花一點時間去說服。」韓允中在工作上盡量保持這樣的態度。
對關本良而言,「互相尊重」是最重要的。而且不只是導演與攝影之間,攝影組與其他組也是同樣的。
「拍電影就是一個群組,是一個能量,如果沒有同步的話,會有一個阻抗的力量,會拍得很辛苦。要怎麼跟人合作、怎麼樣是安全的,這些比用什麼方法去拍攝更重要。例如資源,因為你如果多拿一個資源,等於其他組就少了一個資源,所有人都在同一個合作的關係裡面。」
錢翔也堅信團隊的重要性:「你的思考並不是『我攝影』,而是『我們』。拍片這件事很像碟仙,三指手指頭放在上面,拍片大概是八隻。你沒有辦法預期會拍出什麼,因為有太多力氣壓在上面,它就會走出一個他自己的路。拍電影最好玩的是,是電影在帶著你走,我覺得那大概就是team work的力量。已經沒有打架的感覺,而是我怎麼在這上面加分,在那個碟子上加分。」
對外講求尊重與互助,對攝影組組內,錢翔、關本良、韓允中都秉持著信任與承擔的精神。錢翔對於攝影助理是給予很大的信賴的,「因為我不可能同時做那麼多事」,加上燈光攝影組內的成員通常都是有經驗,彼此之間也有良好的默契。
關本良與韓允中都點出攝影師是整個組內負責承擔一切的角色,因此當組內的助理造成問題,身為攝影師應該要先去道歉,私底下再指導助理。韓允中認為攝影師將責任扛下,助理才能在工作中有安全感,因而能順利執行工作。
溝通能力的應用,最實際的例子之一就是攝影與導演之間對於「分鏡」的溝通。韓允中認為分鏡主要是由「說故事的人」來決定,也就是導演,韓允中希望導演坐上剪接台時是可以開心地為所欲為,不過,若有機會表現,他也會把握。
關於分鏡,關本良有一次很特別的拍攝經驗。當時已經開機了,結果攝影機的monitor壞掉,無法顯示影像,當時導演不知道,演員也繼續演,於是關本良只能憑感覺拍下去。拍完後關本良到導演的monitor看,導演覺得ok,關本良也很驚喜這次的構圖。
關本良形容這次經驗是「到最後就放掉一切」,整個拍攝是自然形成的,讓他感受到攝影的模式是有無限可能性的。
錢翔回應,如果只能遵循分鏡表走,一切就只是跟著相機的構圖走:
「分鏡是幹嘛用的?分鏡最好用的就是,讓大家偷偷看見那個神秘主義那個導演在做什麼?明天早上要拍多少東西?我晚上可不可以回家吃飯?導演用分鏡圖讓製片組知道今天要花多少錢、讓所有工作人員知道要做什麼事,這是分鏡表的很好的功能。」
「但分鏡表不是死的,前提是回到源頭究竟要講什麼。每一顆鏡頭都在講那個形容詞,你可以用一百種分鏡去講一個故事,就跟寫作文一樣,有很多不一樣的可能。攝影師可以提供導演其他的選項,告訴導演這樣拍可能會更好,但我覺得真正的影像創作還是在導演身上。」
關本良也表示,對廣告拍攝來說,分鏡表是很重要的依據,因為「準備好」是非常重要的。但若是創作,最好的往往是當下那個時空下的作用,尤其亞洲區拍片並不像好萊塢有那麼多預算,這時現場捕捉的火花,是會讓人很興奮的。
科技的演進也改變了拍攝的形式,關本良就舉例電腦讓拍攝現場可以即時看到分鏡表,讓拍攝效率提高。此外,「調光」技術的演進,確實讓影像有更多可能性,然而關本良認為,有太多人迷信後期技術,認為什麼都可以調,因而在現場拍攝時就懈怠了——
「後期效果沒辦法事先知道,所以你要知道什麼是可以調出來的,什麼不行。很多顏色不是不可以,但出來就會很假,看你要不要那個假。只要可以在現場先做到的,我會盡量做,至少可以看到60%到70%,導演也可以比較投入那個想像,大家可以比較同步。」
他認為這樣才是整個團隊一起投入、一起創作的過程。
除了工作經驗的累積,攝影師有沒有其他進步的方法?韓允中就提到最近正在拍攝以鄭問為主角的影片,當中有一段是弟子詢問鄭問,怎麼樣可以畫得像鄭問那樣,鄭問回答:「當你畫了十萬雙眼睛,你就可以像我這樣。」
錢翔則以棒球為例,他說美國職棒選手打出了全壘打,就丟下棒子慢慢走,而不會急著向前跑。這是因為在他打下去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是全壘打了,有一個「甜蜜點」(sweet point)的瞬間。錢翔覺得攝影也是這樣:
「攝影有一百萬種可能性,但它會有一個甜蜜點框在那裡,是你心中會被震動的霎那,我會尋找那個點。經過這麼多年的累積訓練鍛鍊,你的database會告訴你,你抓到了。」
而練習的內容除了技術的部分之外,韓允中認為應該要先培養鑑賞力,因為「如果沒有鑑賞力,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拍得好不好」。錢翔則提醒,可以去認識不同時代的構圖與色彩,「例如文藝復興時期,你要知道文藝復興是在乎每個細節,你要知道框框裡面,曾經有一段時期是每個元素被在乎的。你只要多想這一秒,你的構圖就會不一樣。」。
最後,很現實地談到得獎與否的問題,錢翔從過去的評審經驗中歸納,攝影想要得獎,有三個基本條件:
一、基本技術是對的
二、語言上的創新部分
三、影像上的情感傳達
關本良補充,得獎這件事,不同的人看的事物都不一樣,而且時代一直在改變,沒有一個準則。唯一的準則,是這部片想說的話跟「你的鏡頭」,是不是能讓人有「對!就是這樣」的感覺。
錢翔則回到最初的主張——攝影是表演中看不見的演員,因此,作為一個演員,是不是能用自己的技術和創意,帶給人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