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特效講座】蔡珮玲、黃美清、林哲民:空間也有它的故事
「史塔克先生,我還不想死……」說完,彼得帕克就在觀眾面前化為塵土。雖然知道是特效,但沙塵飛揚的瞬間還是令觀眾揪心。
《復仇者聯盟》系列席捲全球,漫威影業更公開許多幕後製作過程,讓觀眾一窺這些強大的視覺特效,是如何一步一步做出來的。這一波對於視覺、特效的重用不只是在好萊塢,近年來台灣隨著類型片的增加過去在觀眾眼中被認為是「理所當然存在」而少被看重的美術工作,逐漸獲得目光。
鮮為人知的是,除了美術團隊,台灣甚至有本土的視覺特效公司,打造出《海角七號》、《痞子英雄》,甚至已經具有製作出「真人化」動物的技術。
短片實驗室邀請美術蔡珮玲、黃美清以及特效公司大腕影像的執行長林哲民,揭示他們是如何用空間來說故事——包含美術與特效執行背後的邏輯思維、如何將劇本的文字化為實體場景、將感覺變成畫面,以及台灣電影產業的改變,如何影響了美術與特效工作?作為美術,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又是什麼?
在創作團隊完成劇本後,所有的工作都會從劇本出發,黃美清和蔡珮玲都用了一個詞來對接劇本與空間——「世界觀」。
黃美清解釋世界觀是指「影片調性」和「感知氛圍」,也就是「tone and mood」。要建立世界觀,首先要讀劇本,並且與導演對談,了解導演想說的故事是什麼,雙方達成劇本核心的共識,開始定義tone,並討論想造成觀眾什麼樣的mood。
精確的定義語彙是重要的,她舉例,常常會聽到有人說這部片「不夠寫實」,然而這裡的「寫實」代表的是什麼意思呢?如果是指寫實主義,就像是盧米埃兄弟、喬治梅里耶;但如果是指「對寫實的還原程度」,那其實是一種風格,是「寫實感」,不是寫實。另外,還可以利用影片的類型來區分,例如愛情喜劇、西部片、帶著音樂感的動作片,用這些類型定義,可以讓主創團隊快速理解影片的樣貌。
而在定tone之後,黃美青會拆解劇本,最簡單的方式是將「故事」與「劇本」對照:
故事=誰+什麼時候+在哪裡+做什麼
劇本=角色+時間+景+場
但在拆解的同時,仍必須將角色本身的背景、動機、環境等脈絡放入。黃美清認為建立視覺時,必須先回到「這個劇本給我的感覺是什麼」,才去找reference給導演。
蔡珮玲有一個實際的例子,是在製作《該死的茱麗葉》時,導演曾說想要一個「王家衛的tone」。蔡珮玲說大家聽到王家衛,可能馬上聯想到的是紅紅綠綠、色彩繽紛,但美術必須嗅出語彙背後導演真正的意思。其實導演想要的是一種油墨、濕濕黏黏濁濁的,好像從牆壁就會聞到的那種油膩感。於是蔡珮玲才從這樣的調性去找到reference。
接著,蔡珮玲回到故事給她的感覺:「我設計了一個很殘忍的東西,因為我想要我的空間裡面對這個女孩子更加地殘忍,所以我把這個工廠做了一個很像是牢籠的升降梯。」
「因為角色的背景是一個小兒麻痺患者,機器擺設的方式跟位置,還有家裡的擺設,跟一般人是不一樣的。無論是跛腳的位置、碰到的東西、東西的質感、損壞的程度,都是不一樣的。」
定好tone,並依據故事加入細節,蔡珮玲在打造空間的世界觀時,是希望在這個空間的每一樣物品,都是合理存在的。
在建立完故事的世界觀後,蔡珮玲會開始處理劇本的「時間軸」。她指出,在劇中所看到的片刻畫面,在時間軸上是處於「現在」。
「但是空間本身,是從這個片刻之前的時間延續而來的,我特別喜歡去講這個『故事之前的故事』。有什麼東西是消失的?或是為什麼走到這個時間軸?還有情緒是怎麼累積的?」
這是「將空間視為一個角色」的做法,因為是角色,所以會有過去。
黃美清就認為,空間也是演員——是因著故事和角色的設定,來設計出的另一個量體——空間也在演戲。有時候人是主角,有時候空間是主角,關鍵則在於「空間的訊息如何被閱讀」。
空間能夠帶來哪些訊息?黃美清提出「相繼佔用」的概念,和蔡珮玲的時間軸有所呼應。黃美清表示美術所要呈現的「相繼佔用」,指的是這個空間曾經如何被使用,並且因此傳達出了什麼樣的訊息。
「就像人物小傳,空間也有他的小傳。」為了製作空間的小傳,黃美清有時會進行田野調查。
為了建立空間小傳,首先要確定故事設定是真實世界、半架空或是虛構,以及所屬的時期,同時還要想到實際執行面。她以電影《健忘村》為例,設定為半架空,時間是明末清初,且確定會在台灣進行拍攝。以此為起點,黃美清鎖定的是雲南的建築風格,接著就把幾位美術組員送到雲南去做田野調查。
美術組員帶回來的勘景資料包含:老房子的配置、不同家屋的形式、當代人如何使用老房子、附近的作物分佈等。黃美清再從這些資料中抽絲剝繭,找出什麼是從古代流傳下來的,什麼是當代人創造的。
然而田調是雙面刃,黃美清認為,即使進行田調,對於整個歷史時空仍然是瞎子摸象——
「因為我們永遠不可能因為那個題材而回到那個時空,我不可能因為主題是妓女,我就去當妓女。」
田調或訪問,都只是在努力更靠近那個時空與角色。雖然無法盡善盡美,但田調確實能提供許多素材讓美術運用,黃美清表示「回到現場」並取得「未經創作過的圖像」是田調很珍貴的地方,比起繪畫、論文或小說還要更能貼近現實。
有了田調資料後,黃美清會製作「美學闡述」,藉由文字和圖片來呈現一個容易閱讀的調性說明,讓創作團隊來進行環境選擇,這是電影視覺設定非常重要的過程。
蔡珮玲與黃美清的經驗分享仍是屬於一般美術的範疇,林哲民的守備範圍則是視覺特效。他在2003年成立大腕影像,2006年開始以特效公司的身份參與電影,曾打造出《海角七號》的那艘開往日本的船、《痞子英雄》中極速狂飆的各式跑車,並在2017年以《擺渡人》拿下金馬最佳視覺效果獎。
由於視覺效果獎經常是由國外的團隊獲得,因此對林哲民來說,能在2017年將這個獎留在台灣,是很有意義的。
他也補充這個獎並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而是團隊合作的成果:「特效的工作不是我一個人可以完成的,需要一整個特效團隊。」
至於現在團隊最投入的技術,是CGI數字繪景。2017年張家輝自導自演的電影《低壓槽》,當中的五分鐘街頭追逐戰,就是利用CGI數字繪景打造出街頭場景和車輛的,這樣的技術可以滿足導演設計出一個既像東京又像香港的半架空城市。
除此之外,林哲民也嘗試用CGI做出角色。由於有一部片需要大象的角色,林哲民與導演確認角色核心後,便開始著手製作。他先參考網路上的大象影片,接著跑去動物園觀察大象,甚至跟動物園拿到大象的標本來拍照參考。
製作過程中,他最兩難的是真實與擬人:「不能直接把大象有皮膚病的部份做出來,因為還是有美感的問題。」
然而林哲民也直言,若要做CGI數字繪景,整部片的平均預算至少要到幾百萬,才有可能做出來。而特效通常是以鏡頭數來計價的,若要做,就要整場戲下去做比較好,否則只做了一半,對特效公司來說是難以執行的。與劇組合作時他最須考量的就是預算與勘景,知道有多少錢可以用,知道自己要拍到哪個範圍,才知道特效要如何做。
美術是前期就進入劇組開始工作,特效則通常是屬於後期工作,但兩者在工作上是有重疊的部分,就是「概念圖」的設定。黃美清解釋,導演會先找原創概念設計師(concept artist)來建立世界觀,當導演有一個大致的方向後,美術組就開始工作。而如果這部作品在開拍前,需要一支前導影片,就會攸關後製特效,於是美術與特效必須先統整影片世界觀的設定。
這落在兩個點,一個是分鏡,另一個是特效圖。特效公司會先出一個動態或靜態的特效概念圖,來統合整部片的調性,也是預先為後製做定調。
而當美術與特效確定合作時,必須要達成的共識是「到底要不要搭景」。現在好萊塢有許多飛車戲,其實是用空背景(limbo)拍攝,沒有搭景,後製才加上特效。但是搭景牽涉的不只是佈景道具,更是「要給演員一個什麼樣的環境來表演」,因為當一個演員必須憑空演戲,難度是非常高的。哪一些可以用物理特效、仿生特效或是機關,哪一些直接用後製的視覺特效,都將影響整個劇組的運作。
黃美清說很少有攝影師拍過全部綠背的,會不知道攝影機該怎麼擺,才能配合特效的動作。因此,除了現場的佈景道具與後製特效必須做好統整分配,「事先預演」是很重要的,才能讓演員知道自己該怎麼做,讓攝影師知道攝影機的角度、速度及運動方式。
林哲民表示實體美術與特效是相輔相成的,像是《侏羅紀公園》裡的恐龍,有的是美術製作的,有的則是視覺特效,讓人真真假假難以分辨。特效的真實感並不是從天而降,自然環境對於後製特效仍是很重要的。林哲民說如果要造一個下雨的景,拍戲時卻連雨都沒有,是非常恐怖的,特效仍仰賴現場素材。
因此,雖然特效是屬於後製階段,但若能在拍攝前期或拍攝時就加入,對於執行和預算方面會有更精準的拿捏。
在真實之外,還要考慮電影美感與訊息傳遞。林哲民提到在製作《痞子英雄》時,有討論到各種不同的開槍效果,例如開完槍後到底槍口要不要冒煙:「因為真的槍開完是不會冒煙的,但因為我們是電影,所以還是讓它冒一點煙。」
綜觀三位的分享,美術和特效必須具有美感、對故事的理解、觀察及轉化的能力、良好的協調性,還要有強大的執行技術。蔡珮玲和黃美清在擔任美術之前,都做過後期製片,參與過調光的過程。
「我一開始先做後期製片,參與過調光的過程,對我後來作為美術很重要。因為你要知道你做美術的顏色,在調光時會被調成什麼樣子。」蔡珮玲說。
黃美清說,台灣沒有一個穩定的教育系統來培養電影美術人才,導致人才是很稀缺的。但是,她認為這也使得成為電影美術的彈性是很大的,無論是念美術系、建築系、視覺傳達系,都能找到不同的切入點來執行美術。
「因為沒有人是本科出身,每個人可以帶著自己的特長進入。電影美術需要的絕對不是專家,而是雜學家,你是什麼背景沒有關係,你只要根據你背景,來了解整個電影美術的部門、整個劇組的運作過程,誰都可以成為美術。」
雖然任何人都可以成為電影美術,但成為美術仍需要自我培力。黃美清認為做美術必須在視覺體驗上有更多的經驗——
做美術要看過好的東西,好的定義是什麼?就是勇敢去體驗,讓自己累積真實、第一手data。我好奇心很強,喜歡用不同角度來看同一件事情。
「旅行對我來說的意義在於,台灣的緯度就在這裡,台灣的高山就到這樣,可是在不同的緯度、氣候、地形,會呈現的地形景觀不一樣,光線不一樣,雲也不一樣。」
體驗不只是透過出國旅行能獲得,黃美清也強調要更認識台灣自己的土地,站在不同的角度來詮釋台灣的文化地貌,才能做出「屬於台灣tone的電影」。
而美術作為創作的一環,對內心的探求以及態度也同樣重要。蔡珮玲強調在工作中遇到困難時,如何摸索與鍛鍊心志是很重要的:
「最早期台灣的美術是在那些暗不見日的過程中撐到最後的,現在有很多機會,但那些機會,反而會讓人忘了這些最基本的工作態度。切入點是很容易的 但要怎麼樣撐下去,達到你想要的位置?在我們看不見的光線的時候,要怎麼想辦法撐過去?到現在我還是有很多不見天日的時候,在過程中的磨練是很重要的。進入很容易,但你要怎麼樣確定,這是你人生的目標 不反悔。我覺得這個東西反而是比那些才氣還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