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接講座】廖慶松、陳曉東、雷震卿:最後守門員的功課
「剪接是最後的守門員,剪接就像一面鏡子一樣,照映著你作品的態度。」
去年的金馬特別貢獻獎由「廖桑」廖慶松獲得,他的一席得獎感言,為剪接這個幕後工作下了非常貼切的定義——最後的守門員。隱身在幕後的剪接師,他們所做的功課與努力通常難以被看見,短片實驗室邀請台灣電影史上三位傳奇剪接師——陳曉東、雷震卿以及「廖桑」廖慶松,來分別談談剪接的功課、劇本的功課,還有剪接師面對電影的態度。
陳曉東在中影擔任錄音室助理時期,就參與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而後跨入剪接部門,剪接代表作包括《月光下我記得》、《美麗在唱歌》、《最遙遠的距離》、《九降風》等,並在2003年以《我倆沒有明天》拿下金鐘最佳剪輯獎,2011年則以《尋找背海的人》獲得金馬最佳剪輯。剪接經驗超過20年,陳曉東的體會是:在剪之前,必須靜下心來看。
他提到最近在剪鄭問的紀錄片,先由一位年輕的剪接師來順片子。但陳曉東發現,這位年輕的剪接師可能因為先前在剪電視劇,佈局上還沒有轉換到長片的形式,讓整個片子節奏完全不對,於是陳曉東提醒這位剪接師,要思考自己想要強調的重點是什麼。後來剪接師表示要重剪,兩週後陳曉東回來看,整部片的節奏已經調整到長片的節奏了。
年輕的剪接師告訴陳曉東,他發現他忘記了要好好看畫面這件事,所以那兩週他花在看片的時間,比剪片的時間還久。
陳曉東表示,由於現在的電腦太方便了,於是剪接時就容易忘記要先做功課,先好好的看完所有片子。
看片有多重要?陳曉東舉例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的剪接師、曾獲威尼斯影展終生成就奬的薩瑪史庫麥克(Thelma Schoonmaker),當初來台拍攝《沈默》時,是不斷在看片寫筆記,沒有動任何一刀。
「急著剪出東西很重要嗎?其實錯了,沒有這回事。在拍攝期間其實都在想 ,要怎麼樣找出更好的鏡頭。」
陳曉東表示,馬丁史柯西斯在拍攝時,也會請剪接師薩瑪看一下場記表,看他會有什麼意見,有沒有什麼少了什麼角度?薩瑪不只是一位剪接師,更是一位影像的監督者。
「剪接師的第一要務就是剪接?不對,你在準備上要花的功夫更多。有些觀念是好的,我們這些年紀很大經歷過線性剪接機的時代,必須一個鏡頭一個鏡頭這樣看,維持這樣的一個習慣。一定要把所有的素材,想盡辦法一個一個看過,而不是導演拍了10個鏡頭,我只看ok的那個,這種態度是不ok的。」
剪接之前的看,除了看片,也包含看劇本及場記表。《教父》的剪接師華特・莫屈(Walter Murch)不管合作的導演願不願意,都會寫下他第一次看劇本的意見,即使導演不喜歡、不合作,也沒有關係,因為他認為這是一個跟導演往下走的關係。
陳曉東在讀小說時,也會記錄下觸動自己的地方。他分享最近讀了樹木希林的《離開時,以我喜歡的樣子》,收錄了120則小故事,包含是枝裕和與樹木希林合作時的小事情。陳曉東認為將感動自己的東西記錄下來,是在剪片前一個很重要的功課。
另外,還有一個常常被忽略的關鍵是「場記表」。陳曉東曾經擔任過《飲食男女》的場記,競競業業記錄了所有拍片細節,包含導演發飆次數、改過的對白、演員每次表演不同的情緒、200多個做菜鏡頭的資料,都被陳曉東記錄下來,最後還將整理後的劇本寄給皇冠出版社來發行。
「我們是會看場記表的人,因為你紀錄得越詳細,你就越能還原當時的狀態。」
陳曉東認為詳實的紀錄,是能幫助導演及剪接去判斷,這樣的表演是好還是不好。他也談到近期剪接電影《老大人》的例子,就將所有鏡頭素材都看過並記錄,於是當他剪接時發現有不好的地方,就想起有另一個raw很長的鏡頭。於是陳曉東找出畫面,放到想要情緒轉換的地方。
「場記表是為了要保留最好的部分,不想辜負這些辛苦拍出來的鏡頭。」陳曉東這樣說。
承接陳曉東談及的劇本重要性,接著雷震卿更深入地探究劇本與剪接的關係。去年有一個大家津津樂道關於剪接的小故事,就是《誰先愛上他的》導演徐譽庭曾說,《誰先愛上他的》的初剪的版本是慘不忍睹,甚至有前輩在看過後建議重拍,後來製作團隊痛定思痛,重新擬定方向,將舊鏡頭回收、補救,由雷震卿剪接出最後版本,更以此獲得金馬獎最佳剪輯。
談到這段往事,雷震卿笑說是托徐譽庭導演的福,「第一次遇到的一個導演這麼會宣傳一個剪接師的功能」。她談到《誰先愛上他的》改了四次的版本,每一個版本的變動都很大。
「作為一個劇作家,她(徐譽庭)發現原來剪接可以改變這麼大,就像花牌的次序,原來鏡頭的排列組合、場景的不同,角色的情緒跟感受可以改變這麼大。雖然四個版本改變很大,不過四個版本都不離她原本要說故事的主軸。」
「有時候可能你瞎忙了幾個版本,始終沒有找到劇本故事的真相在哪裡。」
對雷震卿而言,劇本是認識導演跟故事的第一步。
「透過劇本所陳述的故事線、交代的人物角色,我試著去感受跟理解導演想要幹麻。拍一部片子不像做音樂、寫文章,可以關起門來自己做,拍一部影片要耗費的人力物力是非常大的。所以如果我們要耗費這麼多人力來說一個故事,它勢必要值得。」
作為一個剪接師,雷震卿覺得自己彷彿是導演的「創作陪伴者」,因為它會透過劇本去觀察導演真正所想。從劇本中抽絲剝繭,去看到底這個故事是什麼地方吸引到導演,讓導演不惜賣掉房子、不惜賠掉很多東西,來去說這個故事。
雷震卿也談到先前在《日常對話》中擔任剪輯顧問,看完剪接的版本,寫了詳細的心得給導演黃惠偵。
「這其實好肥的一塊肉,有同志題材、輟學、家暴問題,作者的媽媽還是一個『牽亡』,這種殯葬業在過去可能會覺得是一個比較次等的,但這些元素要賣到國外,哇,有這麼多的東西可以做。可是我最後寫給導演的戲,沒有在這部分下手。」
為什麼?
「因為我感覺到關鍵在於作者本身,她(黃惠偵)何苦拍了18年,等到他自己當媽了、她40歲了,才要來整理這部片子。其實前面幾個剪接師都剪得不錯,為什麼她都沒辦法接受?她一定心裡頭有一個過不去。」
雷震卿的感覺是,《日常對話》是導演用來梳理自己從小被標籤化的部分。雷震卿表示黃惠偵是一個非常有天份、聰明、感受力明確的人,她想要自己來梳理,而不是當那個被輔導、被同理的對象。
「很多人無法接受黃惠偵在餐桌上架好攝影機,請他媽媽入甕來對質。但她自己也承認說,她就是要透過這個紀錄片,來跟他媽媽對質那些她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母愛,這是他個人的部分。」
作為一個剪接師,作為一個外圍的人,雷震卿認為自己必須跟黃惠偵去聊,如何理解當時母親和父親的作為:「我跟惠偵說,要回到事實跟真相。你可以找一個報臺去說我好苦啊,但你也要體貼那些傷害你的人,他為什麼會做這些事情。這是作為一個創作人的基本態度——很誠懇地去關心每個人,體諒每個人。」
另一個例子則是《誰先愛上他的》,雷震卿提到,當初看腳本時就覺得太有趣了,將悲劇角色用喜劇的方式做出來。在劇本中,角色劉三蓮的角色設定是呈現「同妻」的處境,但同時也對同志這件事有很大的誤解。
雷震卿表示,故事的確是要去陳述劉三蓮對同志的誤解,是事實沒錯,但劉三蓮這個角色也有自己艱困的處境。於是雷震卿發現,劇中的土地公廟對於劉三蓮是很重要的象徵,讓她能夠哭訴、能夠告解、能夠更誠實的面對自己的痛。
「我們同情所有不完美的角色。」雷震卿說。
「今天電影作為一個作品,不是僅止於譁眾取寵,不是只有導演很會拍戲、演員很會演,而是這個作品中有沒有一些我們可以去學習的?在我們這個社會中去影響的?」
這是雷震卿在剪接之前,在劇本功課中會思考的事情。
前面談了剪接前所需做的功課,最後則由「廖桑」廖慶松來分享剪接時應該要具備的態度。廖桑最為人所知的是在1980年代一人身兼多部電影的剪接,有「台灣新電影保姆」之稱,作品包含楊德昌的《海灘的一天》、《恐怖份子》,侯孝賢的《童年往事》、《戀戀風塵》、《悲情城市》,萬仁的《超級大國民》等。其實廖桑剪接不輟,近年來還以《刺客聶隱娘》、《笨鳥》和《後來的我們》入圍金馬最佳剪輯,就連近期上映的《未來無恙》、《樂園》等片,也都有廖桑的參與。
不過,前期與新導演的合作,的確形塑了他對於電影的態度。
廖桑與侯孝賢合作多年,互動也相當直來直往,會各自表達自己的堅持。廖桑提到侯導每次都說:「就是這裡,聽我的,不然我頭給你。」
「我倉庫裡有兩箱他的頭。」廖桑大笑。
這些感情是多年累積下來的革命情感。廖桑說,每次和導演合作,發現自己缺乏什麼,就會去學什麼。像是遇到了社會學導演,廖桑就去研讀社會學;遇到萬仁導演要談白色恐怖,廖桑就去找白色恐怖的資料。用這樣的態度來做剪接。
而影響廖桑的關鍵點是在做剪接的第十五年,當時同時要軋兩部片,一部是《戀戀風塵》,另一部是《恐怖份子》。「結果你知道,晚上《戀戀風塵》剪起來,看起來都像恐怖份子」,廖桑回憶,那段日子裡日夜都在剪接,每天一早到公司,晚上兩三點才回家,最後兩部都做完,剛好趕上金馬獎。
終於脫離蠟燭兩頭燒的日子,廖桑跑去看了金馬影展,由印度導演薩雅吉・雷(Satyajit Ray)執導的《大地之歌》(Pather Panchali),看完就哭了。
「在這之前15年,我不哭不笑不鬧,一部電影我最多可以看29次,沒有笑過 標準的文青,就跟我剪《恐怖份子》一樣,絕對的文青。」
「但是那三個月同時被《恐怖份子》和《戀戀風塵》操了一陣子不見天日,我才發現,我從一個很愛電、看電影一定很直觀的人,到後來懂了電影,開始拆解電影,一路拆了15年,見山不是山。結果臨門被這兩個人一踹,分裂就回到同一,看電影回到直觀、回到一般觀眾的視角,我見山又是山。」
最後回到了一般觀眾的視角,廖桑認為這跟過去單純愛電影的視角不同,而是經過分解再回來的直覺。」
廖桑分解後又再統合的直覺,也應用在剪接上主觀與客觀的選擇。廖桑認為,剪接師當然可以保有自己的愛恨主觀,但在剪接時必須用客觀的態度來面對主觀情緒。他表示每一個影像確實有一個情緒,但剪接師可以把情緒抽離,讓影像留下一個可以辨認的特性。
「當你用元素性來看影像,就不會太愛它,不會覺得這段影像一定要在哪個位置。這不只是主觀上要看到影像所具備的感情,還要很客觀地去分析背後的元素有什麼樣的東西。」
所以剪接師不能夠有愛嗎?
「當然要有愛啊,不然怎麼剪?有一個態度要很重要,但不能讓愛恨決定你的結果。對一個剪接師來講,一個空無、一個中庸的態度是非常重要的。」
「主觀是個人解讀情感的能力,跟感情、生命經驗有關,那是一種絕對的同理心,達到『你想的就是我想的』的狀態。客觀是要做一個不帶偏見的批評,辨認出影像背後所賦予的元素性的感覺,而不是感情的。」
透過主觀理解影像的情緒,透過客觀分解出影像的元素性,再將兩者加以統合,是廖桑的體悟。
最後廖桑也用自己的經驗來勉勵,創作者要比對敵人更殘忍的方式來對待自己——這個方式就是,一定要真誠的面對自己的作品。
剪接就是最後一關,一旦前面沒弄好,只有剪接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剪接就像是守門員一樣」,廖桑這麼說。
「如果你們是在地底的,我希望你們壓力越來越大,有一天變成大家都愛的鑽石。你要承受起高壓,承受起鍛鍊。」
繼續努力,有一天會從量變帶來質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