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詩人與哲學家於一爐的世紀先驅:電影大師楊德昌(上)


冶詩人與哲學家於一爐的世紀先驅:電影大師楊德昌(上)

文/李幼鸚鵡鵪鶉


楊德昌電影的特色一言難盡,每個人所稱頌的其實只是各自所體認的片面面向。楊德昌電影的卓越歷久彌新,當時你或許見到一方璀璨,往後你將會驚喜其他種種的亮麗。觀眾與電影理論家、電影批評家都追不上他。

楊德昌是1980年代「台灣新電影」百花齊放時的重鎮,也是1990年代「台灣新電影」退潮後,(與侯孝賢)碩果僅存、依然屹立的巨擘。楊德昌不但「啟發」台灣(以及世界)多位導演學習、參考(甚至仿效或向他電影致意),更明顯改變了觀眾觀影經驗,造成影壇深邃「影響」。

楊德昌電影的知性有別於台灣多數導演電影的感性,楊德昌電影的現代都市觀察、刻劃,女性覺醒,也跟台灣多數男性導演著墨男性成長或是洋溢幾絲傳統、些許俚俗大相逕庭。楊德昌遠離媒體的「隱」與多數導演常跟媒體互動的「顯」,楊德昌慢工細活的質精量少、不鳴則已、鳴必驚人,跟其他導演創作量的豐盛,構成了台灣電影界的微妙對照。

楊德昌電影題材的開拓、形式的實驗、理念的深沉、創意的非凡,少有人能及。你說他電影知性、讓你宛如閱讀哲學論述,好似頭腦體操,成。可是你又不能否認三不五時流露的詩情。

楊德昌-光陰的故事光陰的故事》他導演其中一個短篇〈指望〉。有限篇幅、小品格局,竟能常常常無聲勝有聲,結合音樂與影像,散發出台灣電影中少有的詩意。藉著少女(石安妮飾演)成長的身體生理(譬如月經初臨)經驗,對容貌俊美、裸著上身的大學男孩(孫亞東飾演)的看與想,簡直是台灣電影中的女性觀點的先驅,讓男「看」、女「被看」的關係對調、意義非凡。

海灘的一天》片長遠超過當時(甚至往後)台灣、香港電影長度,勇敢挑戰觀楊德昌-海灘的一天眾習慣的篇幅,更要千辛萬苦突破台灣電影院所能接受的放映時間與場次安排。在電影檢查打壓方言、禁止本土母語的年代,於片中大量使用台語(河洛話);在外語被簡化等同英語的當時台灣電影生態,首開風氣讓片中德國女孩講德語、讓女鋼琴家(胡因夢飾演)跟她用德語交談(就像13年後讓法國女孩在《麻將》裡講法語),讓台灣與非英語國度跳脫淪為美國語言、美國文化殖民地的困窘。

《海灘的一天》更是台灣電影多方面的先驅瑰寶:把普魯斯特、喬伊斯文學意識流手法,或者說把雷奈與費里尼電影的意識流魅力帶進台灣電影運用自如,更難得的是自成一家;把女性主義式的女性成長、女性自省、女性經驗、女性間的傾訴與聆聽與惺惺相惜帶進台灣電影,讓李昂、張小虹等文壇作家格外推崇,(11年後的《獨立時代》裡的陳湘琪與倪淑君的交情更讓台灣的女性主義人士與女同志都眼睛一亮);把近代台灣歷史、記憶與當代台灣社會帶進台灣電影中(編劇吳念真也貢獻良多),觀察、分析、批判、省思;揚棄1970年代以來,港、台兩地電影濫用到用濫、不忍卒睹的Zoom-in與Zoom-out,啟用

澳洲青年杜可風(Christopher Doyle)擔任攝影指導,克服萬難,成就另一番樣貌的攝影風格與視覺饗宴。杜可風也因而成為國際間許多導演(特別是香港的王家衛)爭相延攬的攝影高手。

青梅竹馬》別具慧眼,讓兩位原本不是電影演員的人才(電影導演侯孝賢與歌手蔡琴)擔綱主演而打大放異彩。在白色恐怖時期還衝撞政治方面的省思,更在片頭向英年早逝的媒體女記者楊士琪(1950-1983)致意,感念她奮力呵護台灣新電影的道德勇氣。

楊德昌-恐怖份子恐怖份子》(小野編劇)形式奇詭,複雜辯證,多面向省思深刻睿智而又引人入勝,讓台灣觀眾也讓國際影壇驚艷,開展全世界對台灣電影刮目相看的先河。香港評論家金炳興、羅卡(劉耀權)、李焯桃爭相向國際影人大力推薦。詹明信還有專文分析、讚賞。片名簡單卻自有深意(香港影評人羅維明解讀「人人都是恐怖份子」而非片中某個人而已)。片尾兩個結局令人大開眼界、耳目一新,一是潛意識、夢一般的主觀心理寫實,丈夫(李立群飾演)殺死妻子(繆騫人飾演)的情郎(金士傑飾演);一是客觀寫實,丈夫舉槍自殺。《恐怖份子》人物繁多,楊德昌雙管齊下,經由女作家(繆騫人飾演)的文學創作以及少男(馬邵君飾演)的頻頻拍照,後設電影般省思藝術工作者的洞見與不見、刻意努力與偶然天成。大張巨型照片由多張小照片組成的「分」分「合」合,或是女作家在象牙塔內寫小說而窗外竟是工人在高空吊架上清洗大廈玻璃窗,楊德昌的中產階段高品味可貴在於深知中產階段的侷限與不足,不流於自得其樂,反倒有所質疑、有所批判。文藝少女自殺未遂,躺在救護車上的心聲獨白「我不要活了…」那場戲,「聲音」持續,「畫面」剪輯轉為阿飛少女在家裡講電話,鏡頭巧妙避開阿飛少女「正在講」,但見她掛上電話另外撥號,鏡頭移向她身旁窗戶,卻是粗暴腔調用髒話恐嚇對方。觀眾你我起先以為柔聲是少女自殘心語,兇悍聲調是阿飛少女在放話。隨後發現未必,倒像是:自殺告白是兩位少女「共用」的台詞,文藝少女是真心,阿飛少女是在電話中唬人;阿飛少女卻一人可以「通吃」兩種聲調、兩類對白(能文能武?!)。楊德昌不必仿效雷奈、不必抄襲高達,功力與境界三人已經並駕齊驅,辯證了「聲音」與「畫面」!何況還有些人盛讚他與安東尼奧尼遙相輝映。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探索1960年代初期白色恐怖下的台灣社會與少年們的青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春群像,冶懷舊、成長、記憶、電影夢、流行音樂鄉愁、史詩手筆於一爐,「聲音」與「畫面」又更進一層地辯證。本片非但指控「國家迫害個人」,更能省思、類比「男性沙文打壓女性」如出一轍。台灣社會常有錯覺,以為本省與外省對立,本片卻高瞻遠矚,外省族群既多元又彼此各有衝突矛盾(公務員人家的子弟與軍方眷村兒郎有時水火不合),有時卻跟本省人(或幫派)合縱連橫。有些人以為片中「小四」(張震飾演)是楊德昌的化身,畢竟電影?進了導演自身少年時的許多經驗。楊德昌委婉否認,讓喜歡對號入座的人深受起發、自慚形穢:他表示導演必須關愛、了解自己片中的每一個角色,多為他們設想,塑造出來的人物方才真實、生動、感人。所以,片中男女老幼,尤其那些少男少女,無論怎樣恩怨情仇,他都愛啊!每一個都可以是楊德昌的化身啊!無數個楊德昌的自我辯證啊!

侯孝賢與吳宇森電影常見男性友誼或是哥兒們的共同經驗閱歷,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塑造了年輕俊美的幫派老大Honey(林鴻銘飾演),跟少男小四同愛一位女孩,兩男間不見情敵的恨,反倒友誼美麗如愛情,甚至很男性戀。近年我方才體悟他兩是同一個人的化身,美好中有欠缺,也許自戀,但不乏一廂情願的男性沙文。楊德昌提供無比的美而不耽溺於美。Honey向小四提到讀過一本書《戰爭與和平》。Honey死後,小四在同學家翻到奧黛麗赫本1956年電影劇照的小書。楊德昌從生活、從文學、從電影不著痕跡地向《戰爭與和平》致意。楊德昌為Honey幕後配音,Honey在片中英年早逝,現今你我面對楊德昌的巨星殞落,能不感慨?

本文轉載自破週報

張貼日期:2007/07/23
更新日期:2007/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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