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泳泉:轉捩點上的台灣電影
十多年來,如果有人說「台灣電影已跌至谷底」,或者「台灣電影已走入死胡同」,大概不太有人反對。然而,根據一項由加拿大於1999年邀集世界各國最具文化代表性的電影相關機構(如法國坎城影展、美國紐約現代美術館、英國影藝學院等)所做的調查,卻顯示1990至1999年間,台灣電影的總體表現排名世界第三,僅次於法國及美國!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歧異?是國人妄自菲薄,看不見自己的好?抑或外國人眼糊蛤肉,認不清我們的爛?
當楊德昌以跨國資金拍成的「國片」《一一》贏得千禧年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並獲得歐美影評的高度肯定,且在歐美各國的藝術電影院線賣座不墜,台灣觀眾還是無緣一睹本片的丰采。當一些電影業者爭食輔導金大餅,企圖拍攝迎合觀眾口味的「商業電影」,票房卻每況愈下(往往還不如他們嗤之以鼻的「藝術電影」),他們總是反射思考式地將台灣電影之不景氣歸因於「藝術電影」的創作者「孤芳自賞、曲高和寡」。當李安以跨國資金和人才拍成《臥虎藏龍》,在海內外叫好叫座,獲獎連連,許多人說國片亦當如是,然而,以李安的才情,尚且自覺無力振興「國片」。如不是國外的資金,《臥虎藏龍》的面貌,恐怕不是今天的樣子;如果不是國外強勢的發行操作,其賣座狀況,應該也大不相同。
部分資深電影工作者也許會緬懷「國片起飛」、瓊瑤電影大行其道的盛況(年產電影超過兩百部)。昔時許多片商也許賺得嘴笑目笑,社會大眾並未「與有榮焉」;世界各國對台灣電影還是十分陌生,當然談不上對我國電影文化的讚揚。現今全世界電影產量最豐的印度,這期間也絕少因為電影成就而令人刮目相看。又如以色列,其劇情片方面的成績無甚可觀,在紀錄片方面的表現卻備受肯定。若再論及動畫片,則捷克的電影分量絕對不容忽視。
如果我們以今天的大環境來考量,則「國片起飛」時代的電影必然禁不起票房考驗;印度、以色列、捷克的電影工業,也都不會太令人欽羡。如果就以電影商業的影響力而言,真正的電影大國只有美國了(連以文化十分自豪的法國,都卯足力氣來對抗美國電影、電視節目的文化與商業侵奪。)今天,我們若要檢視台灣電影的處境,首先必須清楚世界電影生態的現實,體認到依我們目前的條件,電影工業縱使有相當幅度提升的空間,要成為電影大國,可是難如登天。其次,1990年代台灣電影在如此貧瘠的土壤上,擠冒出頭,猶能博得世界文化菁英的推崇,誠屬難能可貴;但是如果我們無法創造更有利的電影文化環境,讓本國電影與觀眾形成更積極的互動,則再汨汨欲出的創作活力,終將凋萎。
1987年初,一群電影工作者、評論者及文化工作人士共同簽署、由詹宏志起草的〈民國七十六年台灣電影宣言〉在《文星雜誌》和《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發表,一方面對政策單位、大眾傳播和評論體系提出質疑,一方面表達爭取「另一種電影」──有創作意圖、有藝術傾向、有文化自覺的電影──的決心。十四年後的今天,我們站在前文所述的認知基礎上回顧「宣言」,不難發現,這些年來,「宣言」中所述台灣電影環境的問題於今依然存在,有的甚至愈益嚴重。
舉例來說,新聞局曾重金徵選優良電影劇本創作,每年徵選十部,每部三十萬。新聞局求好心切,慷慨大方,「凡海內外中國人所創作之電影劇本,均得應徵」(亦不限「中華民國國民」)。可惜的是,十餘年來根據所徵選的優良劇本拍成的佳作,寥寥可數。
此外,在提高「金馬獎」獎金和施行「世界各大影展參展獲獎獎勵辦法」,新聞局的做法總不外「給錢搞定」。另一方面,當國片市場日益萎縮,當局非但一直未積極協助國片發行和映演,卻放寬外片拷貝數的限制,無異壓縮了國片的映演管道。由國內最大電影片廠、器材業者阿榮公司投資、張作驥初執導筒、且備受好評的《忠仔》在映演一週內,戲院非但不願意張貼電影海報(結果由導演率工作人員跑遍全台灣去張貼),有時還擅自以外國電影取代《忠仔》的映演,讓部分觀眾空跑一趟,簡直是擺明在抵制國片!
在大眾傳播方面,現在的媒體生態與十四年前大異其趣,無論是文字媒體或電子媒體,過去篇幅有限,電影文化少有報導討論的篇幅;現在是篇幅太多,競爭激烈的情況之下,傾力譁眾取寵,電影文化的報導被嚴重忽略。除了像《悲情城市》、《臥虎藏龍》等話題之作被大肆炒作之外(深刻的討論仍不多見),其餘多仍只見花邊新聞。例如,十年來的「金馬獎」頒獎典禮,媒體的報導十之八九是「影展盛會女星的服飾造型和暴露尺度」,關於各屆金馬獎所呈現的文化意義,則極少著墨。至於評論體系在媒體環境逸樂至上、消費優先的總體取向下,偶爾見報的深刻省思或中肯針砭,也只是聊勝於無,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媒體生態既已有了如此複雜的發展,除了好萊塢電影仍風光招搖地引領著全球聲光刺激的流行外,「電影」,特別是國片,在現代國人生活中的分量早已被稀釋至難以承受之輕了。在現代娛樂的聲光喧嘩中,台灣的電影觀眾逐漸養成追逐流行、品味單一化的習性。例如《第六感生死戀》和《鐵達尼號》等在美國賣座鼎盛的片子來到台灣,其相對賣座猶有過之。另在美國大爆冷門、愈映愈盛的《厄夜叢林》,在台灣的賣座也因已負「轟動美國」之盛名而先盛,又因表現手法較另類(視覺質感與情節推展和「鉅片」大不相同)而後衰。王穎的《煙》(獲柏林影展銀獅獎)小巧動人,在法國、荷蘭都賣得很好(在美國也不差),在台灣則是一週下片。港、台電影在台灣的年度賣座狀況,往往是前二、三名的總營收,超過其餘四、五十部電影賣座的總和,如《悲情城市》和《臥虎藏龍》的賣座,都遠超過同年所有台灣電影的總賣座。
〈民國七十六年台灣電影宣言〉中又寫道:「屬於商業活動範圍的電影,自有其經濟法則的支援與淘汰(成功的商業電影自票房得到報償,失敗的商業電影在錯誤的投資中得到教訓)。這一切,都不勞文化政策的管理單位或知識界的意見領袖來費心。」如果電影可以只是商業,那麼,國內觀眾品味單一化實無可厚非,反正只要觀眾爽了,片商賺了,沒有國片也無妨。既然電影不好做,就改做其他投資吧!如果電影或多或少要肩負文化使命,觀眾品味無法多元化,自然更乏人願意投注資金、心力於有文化自覺的電影了。另一方面,如果電影業未能維持一定程度的活絡,則電影技術人才勢必青黃不接,甭談更進一步的理想。因此,文化政策單位和知識界意見領袖,恐怕還是得在電影上費心思吧!
國內觀眾品味的型塑,媒體環境的影響最大。改善媒體環境當然是超高難度的挑戰,這是我們必須去面對的課題,限於篇幅,暫不贅述。另一方面,應從教育著手。我們自幼時求學,即有系統地接受文字語言的訓練,現今影音媒介的重要性直逼語言文字,而這方面的識讀教育卻幾乎完全闕如,國人的影音識讀幾乎全然襲自媒體,我們閱讀影音的潛能,未能充分開發出來。影音識讀教育愈早開始愈好,最遲不宜晚於國中年紀,當然,這種治本的工作必然艱鉅,需從長計議。
國內大學的影視教育也應全盤重新規劃,一方面,在通識課程中普及並深化影音識讀,另方面則加強專業訓練,目前正式的電影科系,只有台灣藝術大學、世新大學和成立才幾年的台南藝術學院等少數幾所,學生素質受限於聯考制度和長期較為僵化的教育,創作力頗為蒼白貧血。較具規模、更有聲望的學校,或只有廣電、大傳科系,或完全闕如,專業的電影訓練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
話說回來,電影已不止是電影,更是錄影帶、DVD、VCD、電視節目、網路等等,這些均是影音媒體中重要的一環。廣義的「電影」在我們的生活中已幾乎無孔不入。
(本文作者為世新大學廣播電視電影學系專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