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功課|林浩溥、沈可尚:田野,可不是只有紀錄片要做啊!
「田野調查」是研究者透過參與觀察、深度訪談或是居住體驗,來進行長時間的資料搜集,獲得第一手的資料。這除了是人類學、社會學、地質學、生物學等領域的重要工具,也擴及到了拍片這一行。而對拍片來說,田野調查是拍攝紀錄片的必備工作,必須藉由田野來認識、捕捉被攝者的真實樣態。
不過本堂講座邀請的沈可尚導演、林浩溥導演,都曾經「為了劇情片做田野」,他們兩位將分享田野如何化為劇本功課:究竟田野工作對於創作的意義是什麼?做了田野卻不拍成紀錄片,難道不可惜嗎?劇情片又為什麼需要做田野呢?
談到田野,林浩溥笑稱自己在學生時期,對於田野工作的認知就是要做紀錄片用的,直到有一次幫王小棣導演順片時,王小棣說「這個劇本根本沒做過田野」,才讓他醍 醐灌頂——
「為什麼我的劇本沒辦法讓別人接受?如何創造出真實感而不是虛掉的東西?」
從那一刻起,林浩溥說他才開始去想,自己到底要拍出什麼樣的片子。
田野的觸動,讓《3天2夜》從紀錄片變成劇情片
林浩溥導演曾製作偶動畫《末日世界》、《阿公要出山》,同時也從事剪輯、攝影、編導等相關工作。2019年推出電視電影《3天2夜》,獲得第21屆台北電影獎最佳編劇,評審稱《3天2夜》具有突出的真實性,是反映台灣在地景況的細膩觀察。
然而《3天2夜》的創作緣起,其實是出自於一次「幫忙」。有一回林浩溥去台中協助拍攝紀錄影片,主題是一間名為「孩子的秘密基地」的課輔班。這個免費的課輔班提供給中低收入戶的孩子,讓他們放學後有一個可以學習、也能感受到安全感之處。這個案子除了在課輔班取景,也會去拍攝孩子的家中情形,於是在課輔班牧師的介紹下,他們到一名爸爸是在做資源回收的小朋友家中去拍。
「導演希望拍到爸爸正在做回收,小女孩回家走進來,一個很自然的畫面。剛開始聽到這個構想,我沒有什麼感覺,只覺得工作到快死掉了,趕快拍好就好。這時候小女孩真的回來了,導演也真的拍到了。」
林浩溥說剛開始他並沒有思考,沒有看到這些人,只有看到畫面。
「可是當小朋友真的走進來的時候,看到攝影機,他臉色忽然變了。」林浩溥形容,原本在課輔班拍的時候,小女孩是很開心的,因為課輔班的氣氛是很歡樂的,這樣的落差讓林浩溥整個心都揪了起來。
那一刻林浩溥沒有辦法再拍下去,他感受到這個小女孩非常害怕大家知道爸爸是做回收的。雖然在拍攝前就已經跟這位爸爸做好溝通,這位爸爸甚至過度客氣和善,但林浩溥當下並沒有想太多,直到小女孩進到屋內發現攝影機的神情,觸動了他。
「連我們這種自認為是善心地進入到這樣的環境中,都會帶有一種預設的成見。」
那時候林浩溥剛當爸爸沒多久,被這件事深深觸動,很想把觸動的心情呈現出來,但也擔憂到底要怎麼樣去呈現。
「我第一個想到的是要拍紀錄片,因為紀錄片有一種比較直接的感覺。後來我重新回到那個地方,我在他們家外面,我一直很猶豫我要怎麼跟他們講說我要拍紀錄片,我沒辦法開口講。」
林浩溥知道,他不可能把這個故事拍成紀錄片了。
「有時候那個東西觸動你的時候 ,你知道說你不可能去把它拍成紀錄片。你會擔憂如果你沒有把東西發展好的話,這個小女孩是要怎麼長大?」
這一刻林浩溥思考的不是畫面了,而是人,他將這一份觸動化為《3天2夜》故事的基底。
田野工作,是讓劇情片厚實的關鍵
雖然說《3天2夜》改以劇情片來編寫,但在確立故事主軸後,林浩溥仍要針對劇情去做更細緻的田野工作,而不是憑空發想。
例如劇中人物「做回收」的設定,林浩溥就從田野工作觀察到那位台中做回收的爸爸,雖然家中堆了很多回收物,看起來亂亂的,但仔細看地板,其實是非常乾淨的。並且,這位爸爸還會仔細檢查回收物品,將其中還能夠使用的東西拆解下來再次利用。
林浩溥將觀察告訴監製,監製表示這跟他家樓下做回收的一模一樣,而最後借到的《3天2夜》,屋主同樣是做回收,也有類似的行為。這讓林浩溥發現,只看外在,會覺得這些人是各自在不同地方做回收,但更深入地看進去,會發現他們內在的共通性。
因此林浩溥認為:「當你找到一個真實的人物時,(內裡的東西)會觸動到很多不一樣的人。」
因為某些人們外在看似不同,但內在具有共通性,劇中人物的真實,才能夠勾出那些共通性。而要建構人物的真實,就必須獲得更多的資訊。這也是為什麼林浩溥無論是拍劇情片或動畫,還是堅持田野工作的重要,因為田野工作是最真實、最豐富、最細節的資訊來源。
「要怎麼樣讓角色去找到他的可能性?要讓角色厚實起來,你需要更多資訊、更多真實性。即使真正在拍的時候,實際使用的資訊很少,但田野工作讓我在拍片的過程中,可以更了解這個狀態」林浩溥說。
與林浩溥對談的沈可尚導演,則將創造真實角色的概念推到更廣——他認為,田野工作的功用除了能夠去理解單一角色,還有一個功用是了解「因為這個角色而誕生的眾生」。
沈可尚近期忙於一個劇情片的田野工作,他跟著特教巡迴老師一同在各地巡迴教學。在這之中,他所觀察到的包含老師、特殊生、特殊生的父母或家庭背景、慈善機構等,角色與角色之間的關係構成每一位特殊生不同的處境。
文字資料及照片,當然是編劇做功課的重要參考,而對沈可尚而言,親自參與現場或採訪,他才有辦法理解一個人物背後所牽扯的眾多面向:「像是一個養育特殊而但總是正向看待人生的母親,他的社經地位是在什麼樣的位置?同樣我也看到,父母在收入不好的狀態下,特殊兒的生命對他們來說是什麼?從老師的觀點、社工的觀點、父母的觀點,去看特殊兒。」
「這不只是劇本的功課。」
沈可尚認為,所有田野工作的歷程中,是創作者在尋找自己到底為什麼關心這個主題。以特殊兒為例,他會自問:是因為有小孩嗎?或是勾起了成長過程的某個點嗎?在2020年談特殊兒,到底想談什麼樣的議題呢?
「在田野中,我不只是從中拿訊號而已,而是這些訊號對我有什麼影響。」
改編《世紀末的華麗》,新的視角要用田野補充
拍過《賽鴿風雲》、《野球孩子》、《遙遠星球的孩子》、《築巢人》、《幸福定格》等紀錄片,並獲得金鐘獎、台北電影獎以及國內外多項大獎的肯定,沈可尚是台灣紀錄片界的代表人物之一。同時他也有劇情短片作品,像是參與《10+10》、《茱麗葉》、《台北工廠》、《世紀末的華麗》等,這些劇情短片,也需要田野工作來增添厚度。
像是2015年《世紀末的華麗》,是改編自朱天文的小說作品,小說本身寫出的視覺印象就已經非常強烈。然而沈可尚改編時寫了好幾版劇本,都不滿意,直到他意識到不能被作者的文字意象牽著走,而是要有自己的觀點。於是他開始去分析,《世紀末的華麗》到底在談什麼?對於這部1990年的小說,25年後的他又可以用什麼樣的立足點來談?
小說的主角米亞是個非常著迷於色彩與嗅覺的人,這也會是場景搭設的重點。但這樣的角色,是沈可尚不熟悉的人物,找不到投射的對象。直到他想起年輕時認識的美術系女同學,才讓他奠定了主角的形象,以及對自己的意義。他決定要用一個男性的角度去改編《世紀末的華麗》,也在片中加入了書中沒有的男性角色。
決定了視角之後,沈可尚開始去分析時代的狀態以及主角米亞的狀態。小說中的訊息透露——這是90年代,台灣解嚴、廢除國大代表、野百合運動的時代。而米亞所處的台北,則是一個企圖要跟國際接軌,許多國外時尚雜誌進入,「是一個解放的時刻」,沈可尚這樣形容。
為了構築米亞這個角色,沈可尚聯繫並訪問了當年的美術系同學,訪問後得到的資訊與體悟,成為了片中的實踐。沈可尚表示,由於拍片跟小說不同的是,拍片必須要有場景的樣子、服裝的樣子,這些視覺如果是小說中沒有建構的,就要靠田野、靠資料照片建構出來,像是米亞的回憶場景、米亞臥房的配置與顏色、米亞的服裝。
「當我不知道要怎麼形容的時候,我就去做田野調查,我要去理解90後對我的意義、對小說的意義。」
他也有感這樣做功課的過程,是一種重現與記錄:「我們拍片,某個程度上都是在拍紀錄片,因為我們是如此渴望某個角色活生生地出現細節,被我們記錄下來。」
田野:給予寫實基礎,定義命題與創作者的連結
從林浩溥與沈可尚的分享,可以知道他們都思考過,在田野所獲得的題材究竟適合紀錄片還是劇情片,也都曾為了倫理界線,決定將故事用劇情片呈現。
沈可尚表示他不是為了拍紀錄片而拍紀錄片,而是為了所關心的事情。於是當他看到了有興趣的題材,腦中會開始運作問自己:「這個發生在我眼前的人事物,在這個時間,適不適合拍成紀錄片?」
一旦認為有倫理的問題,他會改為用劇情片的方式來說故事。那麼原先所做的田野工作是否就白費了呢?他認為將素材轉為劇情片的好處是,可以快轉節奏,幫助故事更有戲劇性,但田野工作仍是必須的,是能讓他在創作時感到安心的過程。
「田野調查幫助我知道,我可以這樣做,有東西可以倚賴。」
但由於紀錄片和劇情片依舊是不同的體裁,講座中也有同學提問,如果將題材轉為劇情片,是否會擔心因此失去了原先的真實?
對此,沈可尚的想法是:「世界上沒有真實這件事。攝影機開好,一切就進入了你的創作,因此我沒辦法簡單地去覺得哪一個比較真實。在紀錄片要面對的真實是,我要對這個人負責,對他的人生、他所代表的社會議題。內在狀態我是對他負責,但執行拍攝時,我仍要用影像結構去拍攝。」
「劇情片的時候,我比較寧可相信它是夢。我們從來不會在醒來的時候,懷疑我們做的夢是假的,我們知道那是不寫實的,但我們沒有懷疑是假的。劇情片是在創造一個夢的真實,因此裡面的所有東西我都要非常相信——我不是在工作完成一個出班的任務,我是在創造一個夢。」
他認為一但經過「創造」,那個作品就是創造:「我們不過是在所有真實的含量裡面,決定它最後出來的樣子。」
林浩溥則直言「不要被真實給綁住」,因為說故事的最大目的,不是外表的真實與否,而是「那些真實所堆積出來的角色」。
這也是為什麼劇情片仍需要田野,因為田野能夠給予寫實的基礎,才能建構出角色。同時,田野工作其實是創作的「本」,不單單只是真實,也是讓創作者釐清自身與故事核心的關聯,才有根基開始創作。
林浩溥說:「田野工作好像就是關注對不對?但我在《3天2夜》的田野過程中,另一個感觸是——其實關注的時候,我只是一直在尋找我自己認同的,好像一直在抓東西要進來match。」
「當你關注這個人,你會想說要怎麼去進到這個角色,去想他為什麼這麼做。田野最大的優點就是讓你進到一個『同理』的狀態,我們可以看到這些東西這些資料,但最重要的是這些東西進來之後,你要怎麼樣去同理?這樣才能把角色建構給紮實起來。」
因此,田野工作絕對不是只有紀錄片要做,因為它是定義創作者與命題的關聯,也是給予寫實厚度的重要地基。田野工作能給的,既是真實,也是虛構創作故事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