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功課|曾偉禎:你思考的方式,讓你的基本功發光。
「大部份我們會被形式吸引,因為形式是很視覺的。但如果還會在觀影之後留下些什麼,其實是影像形式背後的東西。」
電影公式人人會用,但要怎麼使用公式、用在哪裡,才能讓故事吸引人又不落窠臼?這一堂編劇功課,由影評人兼電影研究學者曾偉禎,以好萊塢電影來解析這些故事公式的「原點」是什麼?如何從創作動機去決定敘事的形式,又是怎麼讓形式與內容相得益彰?
用鏡頭說故事
什麼是基本功?從攝影、燈光、服裝、美術、音效、剪接這類屬於技術組的,到角色對白的安排,都是基本功的範圍。但要怎麼讓這些基本功發揮功效?曾偉禎形容就像一串粽子,拿起一串粽子勢必要從最上面來拿,而「最上面的」就是「創作的原點」或稱「創作的動機」(Why),動機決定了視角,再去影響敘事的手法(How)。
雖然說要講的是基本功的公式,但曾偉禎也強調公式就只是公式,「請,推翻我以下要講的。」若能夠打破公式,仍能講出好故事,會是更強大的創造力與功力。
曾偉禎先以《火線追緝令》(Se7en)為例,解析電影公式的「十分鐘法則」——必須在開頭的十分鐘「說出故事的重點」。1995年大衛.芬奇(David Fincher)執導的《火線追緝令》,由摩根・費里曼(Morgan Freeman)與布萊德・彼特(Brad Pitt)演出兩位警探,一同調查以七宗罪佈局的連環殺人案。
接著曾偉禎解析開場鏡頭:
1. 摩根・費里曼飾演的老警探出現,穿白色的衣服卻是背對觀眾。從畫面中可以看到一盤象棋,還無法判斷這個角色有沒有家人。畫外音有講話的聲音,顯示主角所居住的不是一個安寧的社區。
2. 老警探一個一個拿取要穿戴的物品,呈現出他是一個很organized的人
3. 老警探前一天就準備好隔天要穿的衣服
前幾個鏡頭中沒有任何一句台詞,卻已經講出角色的個性與所處的環境。而接下來布萊德・彼特首度出現的場景,也同樣運用了攝影機運動、美術妝髮以及音效,來形容這個年輕警探的個性。曾偉禎指出,像是年輕警探身穿皮衣、襯衫也穿得隨性,上樓梯時還發出叮叮噹噹像是配飾的聲音,就表達出這個角色的時髦和不夠沈穩。如果對角色的內心多下一點功夫,在一些小配件上就可以讓美術達到更大的效果。
而兩位警探一邊走路一邊談話的片段,透過位置的配置、佈景的線條、人物的反應,巧妙地呈現出兩個角色間的二元對立。這就是用鏡頭說故事的基本功,甚至沒有對白也能夠建立人物形象與關係。但這些漂亮的技巧與形式,其實是建立在對於創作的思考。《火線追緝令》開場十分鐘就運用技術,透露了這是一部解謎、關於人性與正義善惡、由一老一少警探辦案的電影,這些都是「鉤子」,鉤起觀眾對於這部電影的興趣。
用剪接說故事
《火線追緝令》利用開頭十分鐘製造出懸疑,藉此吸引觀眾。而曾偉禎認為,要創造懸疑,首先要創造衝突/轉折點,也就是「想要的東西得不到」。《火線追緝令》開頭就呈現了老警探想要退休卻又對辦案執著,年輕警探則是想要有所表現——觀眾知道了角色的需求,再來就會製造各式各樣的阻撓,讓角色得不到想要的。而到了最後,無論角色是得到還是失去,都是一種「完成」。
除了運用鏡頭說故事,剪接對《火線追緝令》來說也功不可沒,如同曾偉禎所說:「看不到的力量最強,如果有辦法用一個有形的東西來講背後無形的力量,透過道具或剪接來完成的影像,來呈現出無形的力量,才是真正能留在觀眾心裡的」
《火線追緝令》的剪接是順著時序來說故事,大部分電影也都是順著時序剪。不過,有些故事大可以順著剪,但運用剪接與結構的重新編排時間順序,更能帶出故事的主旨。曾偉禎興奮地以電影《全面反擊》(Michael Clayton)為例,這是由東尼・格萊(Tony Gilroy)執導,喬治・克隆尼(George Clooney)主演的電影,故事講述一名「白手套」律師因為同事精神崩潰,臨危受命要處理其客戶的集體訴訟案。
然而《全面反擊》的開場,畫面是從高空俯瞰紐約城市的夜景,然後畫面一個一個切進到一家紐約的律師事務所,同時有一個急促的旁白聲音,但是畫面和旁白是沒有關係的,在此就製造了第一個衝突,並利用配樂及旁白的情緒創造緊張感。
從時間序來看,開場的旁白其實是在故事的中段,導演將故事中段的內容拉到最前面,去暗示後段劇情,藉此勾起觀眾的好奇。此外,電影前段也出現神秘的三隻馬,曾偉禎笑說這是很「柏格曼」的一段,大概90%的觀眾不會記得,但她認為這三隻馬象徵故事中父子關係以及小孩的純真,而成為故事後段的關鍵。
當運用所謂的技術/基本功去創造影像,第一種是物質層次,表現出人事時地物,而更大的層次則是運用這些技術來表達抽象的概念。《全面反擊》當然也可以順著剪,但導演為了讓觀眾更體會他所想要表達的東西,因此把時間序上在中段發生的事物放到最前面,並運用三隻馬的符號來貫穿全片,利用技巧來讓「原點」表現得更好。
臨摹經典,但用新的視角來說一個新的故事
前面舉了這些厲害的技術與構思,但對於現在的創作者來說,公式都是前人已經用過、甚至成為這種公式的經典代表了,那麼繼續用這些公式還有意義嗎?
曾偉禎倒是認為不用沮喪,因為每個故事都是獨立的,每部電影都是一場自己的旅程。像是1979年法蘭西斯.科波拉(Francis Coppola)的《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是戰爭史詩片的經典,往後的戰爭片都彷彿只是《現代啟示錄》的拷貝;但是創作者動機與視角的不同,即使是一樣的故事架構,仍會是不一樣的電影。就像《1917》同樣是小兵要去傳遞一項訊息,但背後所玩的層次跟《現代啟示錄》是完全不同的。
就算是國片,像是《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其實故事原型就是羅密歐與茱麗葉:兩個相愛的人卻沒辦法在一起的故事。但《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的拍攝、敘事方式,因為創作者的動機不同、視角不同,而創造出不同的故事詮釋。
曾偉禎強調,不用害怕臨摹經典或取用公式,因為更重要的是創作者的動機與想法——「你對事情的看法,會決定你用的技巧」。
「在學院時我很喜歡Woody Allen,但後來發現他最棒的電影,幾乎都是柏格曼電影的翻版。可是,當你要發展思想,臨摹經典是逃不掉的。」
「一開始都是臨摹,世界會接納你們的。但臨摹之後,會造成不同的影像,是因為自己對世界、事件的看法,以至於那些你思考的東西就跑出來。」
曾偉禎也說,每當與影劇創作的前輩對話,談的內容都會是很哲學性的思考;因為對影像的思考的點不同,將會對影像造成天翻地覆的影響。因此,套用公式也好,推翻公式也好,讓那些技巧發光的關鍵仍在於——你思考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