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觀點|馬汀尼、徐華謙、嚴藝文:場次可以打橫拍,但角色的曲線是我們要負責
演員擁有多少掌握度?從劇場轉到螢幕,金馬影后謝盈萱曾在受訪時表示,她認為在劇場中,演員可以一個人完成90%的演出,但在影像上可能只有30%,因為變因太多了──美術與燈光的擬真、攝影採取的視角、導演的調度及想像,更別說拍完還有剪接這件事。作為拋頭露面的那一個,演員對於自身的呈現,在一連串磨合後,還能掌控多少、具有多少主動性呢?
這都是演員的挑戰。而穿梭在「表演/讓人表演」之間,徐華謙、嚴藝文和馬汀尼,就從演員的主動性,分成三大部分來談:與導演、與對手、與自己。
如果我們的語言是表演
在北藝大電影系教表演的徐華謙,本身是劇場出身,但你亦會在電影以及許多MV中看見他的身影,他是滅火器〈十二月的你〉無緣的男人,也是張懸〈艷火〉永遠坐在駕駛座的男人。在此之前徐華謙已有十幾年沒有在短片、MV演出了,重啟他MV生涯的,是2013年林俊傑〈以後要做的事〉的微電影。
當時導演陳映蓉找不到適合的演員,在製片的推薦下寄了腳本給徐華謙,徐華謙看了腳本後就答應了。兩人之前並不知道彼此,也沒看過對方的作品,第一次見面就是定裝,討論一下角色形象。「這對大家來說可能是一個很大的風險,但這也就是演員的專業。」徐華謙就這樣開拍了。
開拍的第一顆鏡頭是徐華謙坐在書桌前,拍完第一個take,陳映蓉跟他說「徐華謙你可以慢一點嗎?」,再一個take,還是「你可以再慢一點嗎?」。而第三個take,陳映蓉喊卡後,直說太棒了我們繼續往下拍。徐華謙回想這第一顆鏡頭的過程,就是演員跟導演在磨合——在表演上有了共識,定調了,接下來就順暢了。
「這部片對我來講很有意思。我去認識一個導演,也正在認識一個語言。我們演員除了透過語言的交流與傳達時,我們如何去認識對方?每一個努力將在每一個拆開來拍的鏡頭來驗證,也許我們可以透過這個影片,傳達出表演的訊息。這個合作經驗對我來講,有點難忘,我們甚至沒有什麼交談,我們就只是把戲走完。神奇的是,當我回家看劇本,我們其實沒有更動任何台詞,我們彼此在這個專業上的默契,我就覺得好難得。」
「我十八歲開始學表演,這時我遇到這樣一個導演,我不用講很多,但他好像很認識我,可能知道我只有那一兩招,所以在下一次拍片,又想要測試我。終於有一天,在拍攝的過程中,我們終於可以聊天了,他說『你知道嗎?我本來要寫一個失明的角色』,我說你為什麼不寫,他說我已經要寫了,我又問說你為什麼要寫,他說『我想要看到你如果不用眼睛演戲,你可以再給我什麼?』。」
徐華謙和陳映蓉的合作,彷彿曖昧期雙方互相挑戰,導演一丟球,演員能做的不只是接,還可以主動拋回去。透過表演來進行的溝通,像極了愛情。
而徐華謙當然也曾碰到聽不懂導演在說什麼的情況,但他表示這難免,不一定是導演的問題。「你看在這一行,愛表演的人來自四面八方,希望透過影像來說故事的人也來自四面八方,我怎麼去期望所有導演都是好溝通的?」這對他來說,就像是生活中會遇到的任何人,他會用不同的方式去跟不同的人溝通。
同時徐華謙也認為,有時候太長的溝通會拖到整個團隊的效率,反而大家都度日如年。為了讓團隊有朝氣,可以有效率地做判斷,到底要怎麼樣溝通,就算不好溝通,他也可以依據對角色的理解去做。
「千言萬語,不如來一個take。」
是一種不能輸他的刺激
但演員要接招的又何止跟導演,和對手演員的相互激發與競逐,也是演員在表演上要面對的挑戰。專業演員之間有所謂的「飆演技」,而較少被談及、又必然會面對的,是素人演員。或許可以參考「媽媽專業戶」是怎麼面對素人兒童演員的。
入圍三次金鐘,以《天使的收音機》拿下2015年第50屆金鐘視后的嚴藝文,近期廣為人知的則是編導了《俗女養成記》,就算轉進幕後,還是可以看到嚴藝文在《俗女養成記》各式各樣的客串——雖然她笑說是缺錢找演員只好自己來——以及在《想見你》、《我的男孩》、《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必須過動》等劇中同樣演活媽媽的角色。
演媽媽意味著要和劇中的子女建立關係,在2015年公視人生劇展《母親練習曲》中,嚴藝文要「攻克」的就是一位素人兒童演員。當時導演問了許多經紀公司找童星,也一間一間學校找素人,最後確定一位素人演員,在定裝時,嚴藝文和這位「兒子」第一次見面。
「我心想啊我死定了。」嚴藝文說當時她只要試圖接近這位兒子,小朋友會一直閃躲或找自己的媽媽,就連他們一起去公園溜滑梯,當嚴藝文搭上小朋友的肩膀,小朋友立刻反應說哎噁你好臭喔。「我要跟他演母子欸,我覺得母子關係沒有建立出來的話,這部片就毀了。」
「所以我就跟我自己說,好,我就當成一個挑戰,我就強迫自己用盡各種方法去跟他聊天。我其實不是一個很會跟小孩相處的人,我就會盡可能用我自己的方式去接觸他,比較勇敢地用我自己的肢體去碰觸他。」
嚴藝文也坦言,面對素人演員,真的要有耐心,尤其還是小孩。「這個小孩沒有拍過戲,他的專注力只有四到六小時,吃完飯以後他會變成一個惡魔,你會找不到他,屢試不爽。你跟他講床單鋪好不要弄喔,他就會去弄,但這也是這個素人演員珍貴的地方。他不太照著腳本走,像是回家牽手,他就不走樓梯,偏要爬旁邊的欄杆。」
但這樣一個小魔頭,卻有讓嚴藝文在表演上被震懾的時刻。
「有一場戲是小男死不道歉,其他台詞就讓我們即興發揮。那一場我印象真的很深刻,我很少遇到對手演員在排戲的時候,你會被他身上的某一種東西感染到、震撼到,就覺得天啊他演得好好喔,你好像推他推不動。我很少遇到在排戲時就遇到這樣的光,導演是第一次拍片,那一刻也是眼眶泛淚。我就拍拍導演,跟他說我們要繼續,因為導演有點沒辦法去handle她受到震動的情緒。」
還有一場兩人在床上躺著的對手戲:「他的眼神看著你,沒有一絲閃躲,彷彿可以看穿你。那時候有很多語言很多心情在腦海裡,但同時也覺得爽,一個演員這麼小,給你一個這麼大的刺激,你不得不面對那種,是一種『你不能輸他』的刺激。」
演員的功課
「無關乎是素人或是職業,各有各的好處。職業演員就是快,有些人可能準,但有些時候就會覺得因為常常看到這樣的表演方式,有時候就會覺得有點老套。素人演員雖然沒有經驗,但他就會是發出你意想不到的光彩,我很喜歡看大一新生的演出,初生之犢不畏虎,他不知道有多高、有多難,但光是他的這個『不知道』,就讓他拿分了。」
馬汀尼教了多年的表演,甚至嚴藝文和徐華謙也都曾是他的學生。對於一位演員,她說曾經在書上讀到,演員的功課就是理解、翻譯、創造,無論是素人或職業演員,都在做這三件事。
再者,光是從劇場到影像,明明都稱之為演員,卻是非常不同的表演方式。徐華謙第一次拍電影是陳國富導演的《我的美麗與哀愁》,拍攝時下著小雨,對聲音相當敏感的徐華謙,不自覺將原本設定的細語,越講越大聲。於是陳國富導演叫徐華謙看monitor,「那一刻我就知道怎麼演了。那是一個密閉的空間,我在怕誰聽不到我的聲音啊?」這一個經驗讓徐華謙轉換成功,能夠在劇場面對1000個觀眾做挑戰,也知道鏡頭一放,該怎麼表達情感。
嚴藝文倒是說自己至今還沒辦法在鏡頭對著的時候,達到200%的放鬆。「其實撞牆就給他撞牆」,嚴藝文接受自己的「不能」,並發展出自己的工作方法。
「我會建議年輕的演員,要跟從導演比較抽象的指令的時候,可以找一兩個東西在手上。我以前很容易緊張,人家喊我嚴藝文,我就腿軟,我真的是臭俗仔。我就會去看這個場景,在劇中這是我的房間啊,我就會去看有什麼東西可以拿起來用,因為這是我這個角色已經生活五年十年的房間。在不麻煩人家的狀態下,去找你可以有把握執行、你身邊可以用、你可以被有效看見的方法。」
角色的問題用角色曲線解決
徐華謙也提及,有時並不是演員的問題,而是編劇的問題:「為了方便有時候會有一個人物的設定,會有一個形容詞,但一個形容詞怎麼可以對應出一個角色?這不一定是導演或表演的問題。」
對此嚴藝文深有同感,特別是在拍了《俗女養成記》後,從導演的位置去看演員。「我們都會希望說這個劇本雖然是寫好的,但還是希望演員可以做出來不一樣的。」但又該如何在已經寫好的劇本中,演出自己的戲碼?演員又不能自己寫劇本。
或許可以,嚴藝文有一套自己的角色曲線圖。
「在台灣,女演員就是你要會流眼淚,才會演戲,但整個角色的曲線1到20集那是我們演員要負責的耶,場次可以打橫拍,但角色的曲線是我們要負責,像我就會自己做現在是在第幾集,自己來排角色曲線。」嚴藝文會像作班表一樣,先列出每一場戲的:動機-目的-功能-位置(集數),接著用自己的話,寫出自己的角色的關鍵字。
「排完你就會想說,這編劇都沒有在注意的欸,這八場我都在哭,觀眾看到第三場就膩了吧!我就會跟導演溝通說,我知道編劇要傳達什麼,但能不能用其他方式呈現?如果導演不能溝通,我就會去調整我的哭泣,像是要怎麼哭、要不要哭出聲,這樣分門別類。」
不再只依賴導演和劇本,演員也可以有自己對表演的精算。
「不管是長片還是連續劇,都會需要這樣的曲線來幫助演員。」徐華謙非常認同嚴藝文的角色曲線,他指出,假設哭泣是這場戲的目標,「怎麼哭」才是演員最重要的挑戰。一來要合乎這個哭泣的目標,二來是這個角色本身;目標不難理解,可是角色好像有一百種可能性。
這時若利用角色曲線回推之後,可能性就從100變成20了。徐華謙說這是一個精算的過程,不管在扮演什麼角色,都有演員在表演上的精算。
演員是可以主動的
「我一直覺得演員是可以主動的,演員也可以剪接。例如《羅密歐與茱麗葉》分七場,如果演員沒有主動性,不知道怎麼整理的話,可以去想角色的發展。或許不是順著拍,但你心中要有角色的發展。」
做角色曲線這件事,馬汀尼下了一個定義:演員的主動性。
演員不再只是被動接收編劇的設定、導演的指示,而是能夠主動去進行劇本工作。從劇本去重新審視角色,也是徐華謙的態度。在過去的經驗中,徐華謙發現許多導演會習慣性向演員解釋角色的性格,但對他來說,如果劇本中沒有,那也沒有作用,只是落在想像。回到劇本去找線索,從角色的姿態、處境、選擇,去回推到角色的性格,這是表演的準備工作。
有時總是要演同一種類型的角色,演員還能有怎麼樣的變化嗎?「我總是在演邊緣人、心裡有事的人,這是這個產業誤會我的地方,我身上一定有某種質地,讓casting去誤會我。我比較傾向這個產業完整且蓬勃,安排適合的角色,讓每個演員很長的生涯中,能夠從這邊去努力。」徐華謙把這題指向產業,當產業更完整,或許就不會再將演員類型化。
嚴藝文有同樣的情況,「媽媽專業戶」的她說自己這個年紀也該演媽媽了,「但那個角色可不可以給我多一點面向?除了煮飯之外,還有沒有多一點東西?」
翻開劇本觀察角色時,就是點開角色曲線的第一步,就是演員掌握主動性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