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觀點|陳懷恩、林君陽、傅士英:作為攝影,我就是表演的「局內人」


攝影觀點|陳懷恩、林君陽、傅士英:作為攝影,我就是表演的「局內人」

一部影像作品中,演員在表演,導演靠著調度與指導來呈現表演,美術設置場景與道具來表現,而攝影師,當然是運用他的鏡頭表演。本場短片實驗室講座,邀請林君陽、傅士英分別帶來他們的短片攝影作品《繁花盛開》以及《烏歸》,並由知名攝影師陳懷恩從中去看他們的攝影,在技術面上有哪些選擇,在藝術面上又有哪些企圖與創新。


《繁花盛開》|導演林涵,攝影林君陽

「記得開拍前兩週一直在做伏地挺身、練身體......。」


以《我們與惡的距離》而聲名大噪的導演林君陽,入行從導演助理當起,而為人所知的是他擅長攝影,更有兩部作品曾入圍金鐘最佳攝影。他帶來的攝影短片作品《繁花盛開》,是由林涵執導,故事講述一位扮裝皇后Cherry,因為男友劈腿和女人上床還說想要一個家,讓Cherry傷心不已;打起精神要去上班的途中,Cherry居然撿到一名棄嬰,展開了非常曲折的一個晚上。

《繁花盛開》具有失戀、扮裝、舞廳、警察、夜巷等元素,燈光與色彩的挑戰很大,而林君陽更是在拍攝前就與導演討論,決定要用手持的方式來拍攝,更靠近角色的視角與內心感受,同時也考驗導演的場面調度、演員的表演,以及攝影的體力——所以林君陽才會在開拍前努力練身體,就是為了手持,甚至最後成品是近乎一鏡到底的手法。


《烏歸》|導演廖士涵,攝影傅士英

「我們比較偏向寫實一點,但在寫實基調下,去製造一點魔幻。」


傅士英解釋,《烏歸》其實和另一部公視人生劇展《仲夏夜府城》是一組的,當時這個企劃同時拿到短片輔導金和人生劇展,決定做成兩部像是「互文」的作品——演員一樣、場景都在赤崁樓,講的也都是一位愛喝酒、到處借錢的父親阿雄,與他那個很會念書的兒子小南,在小南要離家上大學前一晚所發生的故事。《烏歸》是從父親阿雄的視角來談,阿雄籌錢不順,異想天開到赤崁樓向石龜祈求好運,沒想到後來他真的遇上了一隻大烏龜,展開魔幻的一夜。

由於同一時間拍兩部,傅士英提到當時的記憶力和認知力要很強,因為《烏歸》是拍電影規格1:2.35,《仲夏夜府城》則是16:9,要記得隨時轉換。


把握機會:導演!我們來玩一鏡到底!

《繁花盛開》中有令人印象深刻的一鏡到底,觀眾隨著鏡頭的視角,彷彿也跟著主角Cherry一同經歷混亂又驚喜的一晚。實際的執行上,一鏡到底講求動線的規劃與排練,例如劇中的高潮之一舞廳場景,包含快速地移動、明暗穿插,以及舞蹈動作的搭配。

「這首歌在開拍前已經練一個月的舞,很前期就決定這件事,並不是現場決定的。跳舞也去看過他們排練,想過何時要開始拍。我不會想得很死,但我會有一個藍圖,例如我想從後面開始走,走到前面,製造一鏡到底的節奏感,然後拍攝現場會放一個小聲的音樂。」

林君陽表示,劇組在拍攝前就先去預打燈光,同時自己拿著手機,與所有需要配合走位的演員到現場走一遍;美術的陳設也同時配合互相調整,像是門的縫隙要多開、攝影機是否要走更慢。而拍攝時是半夜,從前一天的下午就開始準備,最後拍了九次,「不過成品是用第七還是第八顆,當時拍大家就覺得ok了,但看回放後有點猶豫,求保險再走一次,最後還是覺得這顆最好。」。

當時使用的是R3 mini,林君陽說舞廳這段拍了大概15分鐘,後來剪了一刀所以大概是11到12分鐘左右。而整段拍下來,最大的問題是穿幫——「像是中間跳舞那一段,我設定鏡頭要先看到大腿,再來看到隊形,我要記得我的走位。但現場有時候看到那條腿就衝了,有時候是我自己走位站位記錯,有時候是前面的戲好,後面的戲不好,或是後面的戲好前面的戲不好。」

談到一鏡到底,傅士英說其實《烏歸》當中,爸爸躺在地上、看到不同時期的兒子小南的那一幕,也想要拍一鏡到底,去營造父親喝醉酒時,魔幻寫實的夢境。

「拍的前一天,我睡前看一下隔天要拍的,想了一下是不是可以玩一鏡到底?運用走位時換衣服製造出夢境的感覺。隔天跟導演討論,這需要很多人配合,像是(演員)巫建和要快速換衣服,副導跟巫建和身高差不多,所以有一個騎車過去的是他。」

一旁的陳懷恩聽到這段表示,前一天才決定要拍一鏡到底,而團隊還願意配合真的是蠻棒的,傅士英則笑說其實當下製片有冷眼了一下。不過當時辛苦拍的一鏡到底,後來直接被剪掉,也讓傅士英重新思考:

「攝影師很喜歡玩一鏡到底,但剪接師也很愛剪掉一鏡到底。一鏡到底很難的是,在當下的場次,你的戲是不是能支撐這個場次?後來發現一鏡到底被剪掉,是因為戲沒有撐起來。像《1917》的一鏡到底是無時無刻有戲的,沒有一秒鬆懈。」

雖然如此,傅士英仍覺得這樣的嘗試是必要的。「如果要在短片輔導金階段玩一鏡或玩分鏡,思維跟訓練很不一樣;不見得成果出來是好或不好,至少你玩過一輪這樣的東西。」,由於一鏡到底牽涉到場面調度,無論是拍攝的當下或是最後剪接的決定,傅士英認為一定會有非常有趣、值得去玩去挑戰之處。


鏡頭與演員的對手戲:攝影其實是表演的「局內人」

一鏡到底當然對攝影的技術、體力與動線調度,是很大的挑戰,然而其實每一次的開麥拉,對攝影來說,都是一場「回應表演」的表演。

林君陽就提到,《繁花盛開》有一幕是擔任警察的蔡爸進場,帶來臨檢以及警方權威的壓力。每拍一次take,林君陽的鏡頭就越來越靠近蔡爸。透過這種越來越靠近的壓力,來捕捉演員的陰鬱,而這樣的壓力與陰鬱也因此反映到其他演員身上。

「攝影跟演員的關係,就是一直在看。除了那些技術走位燈光的細節,你也必須去看戲,才有辦法應對。」林君陽強調,他希望當演員有戲時,他是具有反應能力的。也因此林君陽喜歡手持的自由度,但也會因應鏡頭的穩定度,適時上crane,為的都是讓自己在攝影時具有反饋表演的機會。

他把自己視為表演的「局內人」——「攝影比導演還更接近演員,導演在看monitor,攝影機當下的操控權是在我身上,對我來說,我更能回應演員的表演。」

傅士英同意攝影能對表演有立即的回應,他甚至有一個「理性與感性」的論點。他認為,攝影本身就是個必須兼具理性與感性的職業:「可能你在前幾個take是比較感性,走的時候一定會NG,再走幾次的時候你一定會copy你的路徑,而不是完全靠感知,當你複製時,你就是理性在做這件事情。」

他也舉例先前拍攝《夢裡的一千道牆》時,請了操機員(operator)。原本的構想是由於導演王小棣的景比較定,有了操機員他就可以在螢幕後,與導演有更多的溝通與互動。沒想到坐在螢幕後的傅士英,反而有點不甘心。

「我退到螢幕後面,結果我覺得有點不甘心,我比較喜歡能夠操控,根據演員的狀況來調整。攝影的自由度是一個當下很重要的感覺。」

對傅士英而言,攝影確實要考量燈光、陳設、動線、運鏡等安排,是一種「理性」的技術。但是能在80%到90%的理性之下,保持著10%到20%的「感性」去和演員互動,用技術和彈性回應表演,他認為那就是一位攝影師的價值所在。


魔幻舞台建造學:美學、現場與寫實怎麼拿捏?

綜觀兩部片,陳懷恩發現《烏歸》與《繁花盛開》主要的戲劇都發生在夜景。他好奇攝影在這兩部片當中如何設計燈光、顏色,更進一步去創造場景?

傅士英表示現今有很多特殊燈管可以用,但在2013年拍攝《烏歸》時,其實只能用糖果紙或燈光紙。不過,《烏歸》在燈光的選擇上,和導演的共識是在寫實的基調下,再去製造魔幻感。像是劇中的夢境,傅士英就設計了幾個變燈的橋段,去營造魔幻感。另外像是回憶的片段,傅士英則從劇情去判斷——雖然劇中的父子稱不上相處融洽、甚至有微妙的對立,但希望在回憶時,父親心中對於父子關係是溫暖的。「所以在市場裡遇到小時候的小南,我有設計燈光,讓他有溫暖的感覺。色溫的變化是爸爸內心,對小南缺乏那塊父愛的情感。」

《繁花盛開》的燈光設計同樣出自於對文本的解讀,林君陽表示大方向是與導演討論決定的,由於片中談及性別議題以及特殊職業,因此設定是「霓虹燈管」的樣子。然而拿著蘭桂坊、曼谷的reference,卻無法在高雄找到類似的場景。

「想說高雄很大總會有地方有(霓虹燈管)吧,結果沒有找到,就用燈去打。加上路燈有些光是藍色,有些是黃色,有些是奇怪的顏色,我們再加些東西。而且有掃到街景的其實不多,有的話就請店家幫我們把燈都打開。」

如果要更深入一點去探討場景創造,有些攝影師的考量是「找到合理性」,所以會想要在美學、現場以及寫實之間,試圖找到平衡點。林君陽表示,這樣的思考其實是很新、很現代才會冒出來的議題——因為是在新的世代,器材跟技術的革新,才造成美學上面的判斷會牽涉到真實;這是在底片時代不需要討論的問題。

而林君陽想從現場/現實面切入,他認為拍片很像「數學解題」,但跟數學不一樣的是,數學有一定的公式,拍片則有很多種方式。

「我本來也覺得拍片當然有公式,可以去思考這場戲的意義、氛圍、角度要怎麼拍,但我後來的工作經驗讓我學到另外一件事情。拍王童導演的《風中家族》時,攝影師是強哥,拍很多武打戲。有些戲我看劇本,應該要很有氛圍,應該是一個夏夜晚風的眷村,結果到了香港攝影師手上,18K上了單打。」

這件事讓林君陽領悟到——原來還可以暴力破解的方式來拍片,對他來說,原來拍一場戲並沒有一定要依循的道理,拍片是有很多種方法的。所以並不是遇到什麼樣的情節或現場狀況,就有絕對的判斷與執行方法,而是每一次都有機會去嘗試不同解法。


導演與攝影:我們談戀愛,我們說影像的語言

一連串討論下來,攝影是影像表演的「局內人」,用鏡頭與演員跳雙人舞,互相配合也互相較勁;同時,攝影也是創造場景的魔術師團隊成員,捕捉光與影。作為一個「比導演更接近影像」的存在,攝影跟導演要如何溝通?關係要如何建立?

林君陽直指所有創作者的合作都像一種「戀愛關係」。

「每次相遇都是一個緣份,導演跟攝影師或所有創作者,就像戀愛——你也不認識他,喝了一杯咖啡就說要交往,還是有點風險吧!總是要先聊得來嘛,可以在同一個頻率上溝通,有些人就是聊不起來,就不勉強去聊到美學那些,不強求一定要是好朋友,但總是要能溝通。」

再來,要看到彼此的優點,至於缺點的部分,或許並不真的是缺點,而是現實上就是兩個不同人、不同腦袋、不同的價值觀,要開始去接受本來那些不認同的價值觀或缺點。「要想如何溫柔溫柔地去接受,然後再一起走一段路,就像戀愛一樣。」

用戀愛關係來形容攝影與導演,傅士英覺得是很貼切的。他也以攝影師與燈光師的關係來舉例:「你想選怎麼樣的燈光師,是會順你意的?還是他會質疑你的想法?」

無論是哪一種,傅士英認為都要給予一種戀愛的感覺,像是燈光打下來先稱讚一下。更重要的是要給予空間發揮,「攝影多給燈光師、調光師一點空間,他們能給你的更多;導演給攝影師一點空間,他能給你的更多。拍片人與人相處是很有趣的,我覺得是隱藏在電影的含義之一。」

還有一個藏在電影的含義是,電影的本質是影像,所以導演與攝影在溝通時,所說的是影像的語言。

這樣的認知其實深深影響了林君陽。在研究所時期,林君陽讀的是導演,但都在研究劇本、討論文字。直到有一天他領悟到,電影是影像,若要當一個導演,不能不練習影像的語言。所以從那彷彿開天光的一刻,林君陽重拾相機,用另一個方式去理解光影。「那個頓悟的時刻開始,我每天帶著相機,逼自己一定要看光,去想像場景。好,今天的測光很漂亮,那我要怎麼拍下來。大概六七年,我沒有一天不拍照,沒有一天不去把照片在電腦裡修修改改,加一兩句文字,創造一個故事。」

此時林君陽所說的故事,並不是從文字變成影像,而是從影像中去創造故事。回到導演與攝影,確實就是在用這樣的語言來進行溝通——或者說戀愛——並肩前行。

能身處局外創造場景,同時又身處局內回應表演,或許就是攝影最迷人之處——在局外局內穿梭,在影像的語言中激盪。


張貼日期:2021/04/01
更新日期:2021/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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