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觀點|沈可尚、廖敬堯、陳克勤:攝影師好玩的就是,當現場的天光改變時


攝影觀點|沈可尚、廖敬堯、陳克勤:攝影師好玩的就是,當現場的天光改變時

在拍攝現場,攝影師或許是最「中間」的那個人──他站在演員與導演的中間,也站在導演與觀眾的中間;他是文字與畫面的中介,也是前置與後製的中介。每個影像誕生的現場必定充滿火花,也必然充滿問題。攝影師的現場難題,在於理性與感性的取捨,在於計畫改變的因應,在於溝通與理解。本場短片實驗室講座邀請廖敬堯帶來《台北工廠I:豬》,以及陳克勤帶來《迎向邊疆公路》,並由沈可尚穿針引線,透過兩部短片,討論執掌視角之艱難。

 

觀點的轉換:我能給導演什麼?

《台北工廠I:豬》由陳芯宜與來自南韓的尹傑侯雙導演執導,廖敬堯攝影,故事從主角大旺養了多年的豬被賣掉開始,窮困社區中的大旺、阿嬤、鋼管舞女郎互相扶持,並以求雨失敗的傳說作為背景。《迎向邊疆公路》描述祖厝被法拍、不得已準備開著貨車離鄉的果農,遇到居留期滿、遭到家暴而決定返鄉的越南籍阿英,兩人在24小時內發生的公路旅程,導演是王逸鈴,攝影則由陳克勤擔任。

 

沈可尚認為兩部短片都有鮮明的拍攝策略,不是參照任何一個reference,也並非偶然、突發的決定。他好奇陳克勤跟廖敬堯從拿到劇本後,思考了哪些元素,讓文字轉化成視覺?

 

陳克勤表示攝影師是理性感性兼具的工作,「是矛盾的職業」,理性的部分,陳克勤笑說自己沒有安全感,會花比較多時間去拆解劇本文字,試圖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每一場戲。大至劇本的核心,小至每一個場景的燈光要如何設計,都想好了之後,再去跟導演討論。

 

「我害怕自己淪為只能聽導演的,而不能給導演更多。」

 

感性的部分則是在「現場」,陳克勤雖然會先準備一大堆燈光和攝影的計畫,但當到了現場,他會先拋掉計畫,直接去感受、觀察演員與導演的感覺,回頭再去檢視原先的設計,「我在現場看到的那些靈光,能不能跟我原先那些紙上談兵找到平衡?」。例如在《迎向邊疆公路》中,就有一段是「觀點的轉換」,原先攝影的觀點是開車的果農,找到轉折點後,攝影的觀點慢慢地過到越南籍阿英這邊,整場戲的flow是流暢的,而不是上一秒這個人、下一秒忽然切換。這是透過理性來服務感性、兩相平衡的結果。

 

而對廖敬堯而言,對文字的判斷,和對導演的理解,兩者同樣重要。其實在拍《台北工廠I:豬》之前,廖敬堯就有跟導演陳芯宜合作過紀錄片,因此有一定的默契與理解。而他會在拍攝前跟導演一起去拍攝現場,觀察導演如何關心這件事情、這些人,因為是「先出現導演想關心的世界」,才會長出劇本。他認為這次拍攝是幸運的,因為在文字出現之前,他就已經了解導演的想法。

 

即使從攝影的策略面來談,廖敬堯認為同樣是要透過理解,才能執行。

「包括賽豬公,是劇組先去理解整個操作流程後,我才到現場,拿起攝影機去拍。因為有理解,加上導演的觀點,我到現場才能去拍到屠夫那些比較儀式性的動作。放棄用比較全觀的思維,而是取其細節的畫面。」

 

無法控制的現場:分鏡還有沒有必要?

接著沈可尚從導演的經驗談起,表示導演在現場時,90%的專注度會放在演員身上,高速運轉去思考這些表演可以發展成什麼;相較之下,攝影師反倒是處於進可攻、退可守的位置,能夠運轉整個畫面。延續感性與理性的話題,沈可尚好奇,攝影師是否因為現場狀態,改變原先的設定或分鏡,甚至效果更好的經驗?

 

陳克勤身為一個計畫狂,甚至連電視劇這種趕拍的都想先分鏡。但分鏡的意義就是理性與感性的相互審視,陳克勤在排戲時會依照分鏡來對,當戲這樣走時,什麼東西可以被放在一起。

 

「分鏡考慮的邏輯會是『錢』,預算的高度決定技術的高度,沒有錢也沒有辦法借到那些器材。我會去算我有多少時間、難度多高、調度多複雜,大概可以算得出來一天可以拍多少鏡頭。」

分鏡除了能算出工時,也會知道整個工作的所需:「先知道我的限制在哪邊,我再來決定,我們到底可以怎麼做。」

 

而廖敬堯在拍攝前也會做功課,但在開拍時,他就會將那些設計放到一邊。因為如果真的有用心做功課,那些事前的設計都會內化,這時更重要的是現場的應變。

 

「攝影好玩的就是『現場的靈光』,可能天光變了,攝影機要怎麼擺,更可以呈現出張力,讓演員的表演到最大。因為有做功課,才有辦法到現場做應變,因為你已經有所準備。你做足了功課,但到現場發現行不通,那你就要跟主創團隊一起工作,因為我看到了更好的光影、更好的位置、更好的表現方式,來呈現這場戲。」

 

「攝影師要有一個懸念,你為什麼要拍那個畫面?為什麼要用這樣的光影?為什麼用這樣的角度?從第一到第十個問題,如果都能回答,代表你已經做好了功課,到現場是不會怕的。」

 

因此,即使現場總是變化莫測,但透過前面做功課,才能有現場的因應。這或許是一種攝影師的「知覺」——廖敬堯說這需要養成,不是一兩天、上幾門課,就能有那樣的知覺與敏感度。而知覺的培養除了經驗、思考,問自己很多問題也是很重要的,他認為攝影師的思考如果消失了會很可惜,是放掉攝影師很大的熱情。

 

 

焦段的選擇:該保持怎麼樣的距離?

攝影現場是一場空間的挑戰,而手持在挑戰中算是難度頗高。在《台北工廠I:豬》,手持的部分是最後一幕,當時天快亮了,廖敬堯被時間追著跑:「很討厭的是,我沒辦法排練,手持到底該不該先排戲?」

 

陳克勤開玩笑說以前的片子沒錢,只好用手持。但其實手持讓他在很短的時間學到很多,而且,計畫狂如他,即使手持還是會做文字分鏡,這樣才能清楚知道,在那個鏡頭,應該要拍到什麼樣的情緒。

 

「我覺得那是一個很『甜蜜』的東西,我跟演員的默契,觀察他們的情緒。一個演員他的眼神,我會知道下一步,像是我就要把觀點丟到另一個演員身上。」

 

由於攝影師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內下判斷,沈可尚形容手持似乎有一種慾望,攝影機可能先一步在那樣的焦段下去反應,抓一個寫實戲劇的表現。

 

「手持有一種魔力,讓你想靠近你的被攝者,維持一個觀望的距離。演員全身都在做動作,就連眼神也在動作。你必須非常專心,才能拍到東西,那是攝影師帶觀眾去觀看演員很親密的時刻。」

 

手持的難題在於與演員的近距離,該怎麼拿捏,該如何反應。巨觀來看,這其實就是空間的取捨。沈可尚進一步追問兩位攝影師,「焦段」意味著攝影機與演員的距離,一部片的焦段要如何判斷跟選擇。

 

廖敬堯提到,其實《台北工廠I:豬》的焦段擺在一個比較靠近演員的位置,是因為這些角色不是在社會上容易被關注的人物,或是正好走到一個被遺棄的狀態,希望觀眾更理解這些人物。選擇這種透視的視角,是一個比較感性的過程——

 

「對我來說,這樣的人物在我現實生活中不太有機會接觸,所以我要在我的真實經驗與虛構故事中找到平衡。還不到偷窺,但希望可以更貼近他們的感受。」

 

而陳克勤會從觀眾的想法來思考,所以在《迎向邊疆公路》才會進行一個從男主角的觀點過渡到女主角觀點的歷程。他也提及之前有一次經驗是在中國拍攝80、90歲的老兵,導演不想要軌道在那邊推來推去。

 

「我就去想,那些老人的生活是很平靜的,很想回他的家鄉,我就大膽跟導演說,那我們攝影機不要動。我們當然有分鏡,只是攝影機就擺在那裡,不會有那些tilt down,因為這個不動的狀態,是那些老人的心境。雖然導演跟我說,這讓他的調度很辛苦,不過這就是我拍攝邏輯的原則 。」

 

空間的誘惑:攝影是為了誰服務?

一路討論下來,可以發現攝影師站在十字路口的中間。直向是時間的掌握、靈光的捕捉,橫向則有空間與距離的抉擇。沈可尚最後拋出的問題是:如何不被空間迷惑?

 

「我們很容易被空間迷惑。會覺得這個東西要被看到,符號要被看到,結果畫面就變得鬆散,要如何兼顧空間跟角色的情緒 ?我好奇從攝影師的觀點,當空間在發生事情,演員也在發生事情,你如何判斷要從哪個視角?又要怎麼跟導演溝通?」

 

在《迎向邊疆公路》中,畫面中高架橋複雜的結構,還有飛機的鏡頭,暗示主角已經來到台北,離開原本所處的地方。陳克勤說他唯一要抓住的就是那個空間與角色之間的關聯,剩下的都是技術問題。

 

「我會權衡空間看到的東西,對於這場戲情緒的幫助。我是一個計畫狂,這場戲要呈現的東西跟情緒,是先跟導演確認過的,所以如果空間可以幫助,我會想辦法放進去。如果沒幫助,就算真的很漂亮,但我會放掉。」

 

回顧《台北工廠I:豬》的畫面配置,其中一個鏡頭是兩位主角在廢棄社區擁抱,畫面左邊是擁抱全身景,右邊是長長走道跟磚牆,標準的二分之一構圖。廖敬堯說明,

當下的確是想讓觀眾看到角色,也讓觀眾看到空間的狀態。「這已經七八年前了,我重看一次會覺得太工整了,再來一次我不會這樣擺。這幾年的經驗,我會從演員的表情開始拍,先拍特寫,最後才拍那個環境。」

 

廖敬堯解釋,拍紀錄片時喜歡由外圍往內走,戲劇則是由內往外走,當然一切不是都這麼有邏輯、這麼可控,但會盡量。沈可尚也補充,拍紀錄片習慣從外圍慢慢切入,相信時間帶來的信任感,會把你漸漸帶進去;而劇情片,他還在練習要先拍最快消失的——像是演員的能量是禁不起一而三再而三消磨的,因此要先將那樣化學的東西先拿到,再來就是替那個化學的東西服務。

 

服務的對象究竟是誰?這必須弄清楚。廖敬堯曾有一個拍攝經驗是,房間的陳設很漂亮,他拍出來之後聽到美術說:「哇,謝謝攝影師擺出這個構圖。」當下他有點錯亂,因為他認為那部片要服務的東西並不是美術。要服務的對象,決定了空間與角色的取捨。

 

在空間和時間中衝鋒陷陣,陳克勤談到,過去他都覺得導演和攝影師是在談戀愛,直到有一次聽到易智言導演說,導演跟演員就像在談戀愛。

 

「我才意識到我是第三者。」

然而攝影師或許不是旁觀的第三者,而是在這段彷彿戀愛關係的拍攝中,成為一種酶,是時間與空間的催化者。

 

張貼日期:2022/01/21
更新日期:2022/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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