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輯觀點|陳博文、雷震卿:每一個鏡頭的開始與結束,都有意義


剪輯觀點|陳博文、雷震卿:每一個鏡頭的開始與結束,都有意義

近乎人人皆可成為「剪刀手」的數位普及時代,剪接作為一種影像藝術,該怎麼被理解,又可以如何(再)創造?

短片實驗室本場講座邀請從影四十餘年的資深剪接師陳博文,以及知名剪接師雷震卿,從他們剪輯的初衷與態度說起,談傳統與數位剪輯的變化與進化,也聊關於剪輯的無限可能。

 

剪接的再創造,是一種超越

從場記、副導、導演組等現場工作入行做起,轉作剪接師,陳博文說是因為「導演要無中生有,我比較會舉一反三。」進電影圈工作兩年,開始自我懷疑性格不適合執導筒,接觸的剪接師也認為自己更有剪輯天份。

 

「剪接是可以獨立完成作品的,可以把導演拍的八十五分,透過剪接師把它變成九十分,我覺得這個就是我要做的事情。」陳博文說,「導演的原創,透過剪接師的再創,讓整個作品提升。在這個想法下我就放棄了做副導演。」

起初被質疑,可以做導演何苦做剪接師。如今,陳博文說,轉入剪接這條路「完全沒後悔」。

 

確實如此。陳博文70年代踏入電影產業工作,至今累積剪輯作品逾250部,包含《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一一》、《黑暗之光》、《一年之初》、《賽德克·巴萊》、《念念》...等。兩度榮獲金馬獎最佳剪輯獎,以及第41屆金馬獎「最佳台灣電影工作者」。現在致力於培育剪輯人才。

 

若說電影是原創,剪接則是能有所超越、再創造的藝術。「同樣的素材,可以剪出不同故事。」在陳博文看來,就連做剪接最容易忽略的NG素材,也可能化腐朽為神奇,成為成片裡的重要一份子。他說:「做剪接,沒有NG的鏡頭。你每一個鏡頭一定都要看」;做剪接師,「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從傳統到數位剪輯

「剪接師跟導演的關係是最密切的。」陳博文說。親密不免產生摩擦。過去受到電影技術與設備限制,每次修改剪輯都是大費周章,與導演的溝通於是格外重要,這也是他從傳統限制中學到的本領。但陳博文強調,剪接師與導演的關係,絕不是對立,而是激盪,重要的是如何說服。

 

現代的數位化剪輯工具,讓導演與剪接師的溝通更加簡單。陳博文認為,有「太多人沒辦法做想像中的判斷」,沒看到影像,便無法判斷什麼才是正確的。數位剪輯讓影像在初剪時有了更多直觀的方案參考,也因此,當導演與剪接師對影像呈現手法的意見相歧時,亦不需要太過執著爭執,他現在也會剪出導演的版本、自己的版本,再討論判斷。好處是,有時確實可以避免錯過新影像手法的誕生。

 

比如20世紀動作片時代,將每個拳腳動作連得流暢漂亮,是剪輯重要的功夫。陳博文說,他也遇過前衛的導演,提出「不要那麼連貫」的想法。異於傳統的作法,他一度認為行不通,但「慢慢數位化也改變了我很多剪接的概念」。有時候鏡頭與鏡頭之間沒那麼滑溜,自有它的意味。

 

數位剪輯帶來新的可能,也讓人人上手剪輯更加容易。但受過傳統剪輯洗禮如他,不會忘記一個非關技巧、關乎態度的剪接原則,也是他剪片人生最重要的叩問——「當我在剪的時候,每一個接頭我都會自己問:為什麼要這樣剪?」

 

陳博文認為,數位化幫助很大,但觀念還是很重要,不應該因而弱化了剪輯的思考。不管是傳統還是數位剪輯,都要先想:為什麼要這樣剪?切忌一股腦就是試剪、試剪、試剪。「這個鏡頭為什麼要接下一個鏡頭?為什麼?我都想得非常清楚。」

「每一個鏡頭,為什麼這樣剪,我覺得都有他的意義。」

 

不斷地剪,見樹也要見林

陳博文也看見年輕剪輯師一個常見問題。

「當你看到兩個鏡頭、兩個畫面,你要如何連起來?其實不是用電腦去試。...這是不對的。為什麼?因為你把時間跟腦力花在一格、兩格這樣去修飾,你注意的點就會在一個點上。對剪接來講,它是一個面,它不是一個點。」

 

「所以為什麼很多年輕的剪接師,他剪出來的東西看起來很順暢,可是當你整個影片放映的時候,你會發現怎麼好像哪裡不對,可是你也講不出來哪裡,連得都很順暢啊!那就是因為你把你的注意力放在一個點上,你忽略了整體。」

 

陳博文建議,「不斷地剪才能進步。」以前他每天大概工作14小時,做助理時是16個小時,年休不到10天。這些累積,就是他現在剪片可以如此輕鬆的原因。當你不斷剪輯,熟練後將技巧內化成潛意識,剪輯變得輕鬆,才有餘力去拉遠思考結構,哪邊要預留空間給音樂?哪邊要埋笑梗?都是剪輯的一部分。

 

「剪接是要看節奏,看整體,而不是只看一個點。」因為到最後,剪接決勝負的一定不是技巧,而是說故事的能力。

 

與攝影師、演員、影片的關係

剪接與攝影師、演員的關係同樣密切。陳博文形容,攝影師拍出來的影像就像字句,如果沒有剪接師的處理,無法成文。如何連貫起來、變通順,這就是剪接意義之所在;反之,剪接師也可以把攝影師拍出來的影像再切割解構、變成字句,重構後又成為一段新的影像敘事。

 

透過剪接,演員的表現也可以得到「調教」。陳博文提到曾經遇到的畫面,是兩個演員對戲,其中一名演員接話遲疑了兩秒鐘,原本很好的一場戲有了小缺陷。其實他也可以選擇剪掉畫面,跳機用另一演員的畫面補上,但他認為,這會影響整場戲表演的節奏,有些可惜。於是他想:何不讓兩秒加快速度變成一秒?節奏瞬時流暢。

 

「懂技巧,且知道在什麼時候運用,就可以幫助演員的演技調整到最好。」陳博文也苦澀笑言,剪接師在後場操作的魔法,其實很重要,但卻常常被忽略。演員獲獎時,一串感謝名單唸下來,也未必會記得剪接師。

 

作為影像的背後推手被遺忘,是因為沒有風格嗎?或者說,剪接師應該要有風格嗎?

陳博文提及將近十年前他在釜山影展的一場專題演講,有觀眾就問到類似問題。他當下愣住,腦筋急轉彎想了一下,回:「剪接師需要有風格。這個風格就是不需要風格。」

釜山影展觀眾哄堂大笑:好哲學的回答。但其實陳博文更內裏的言下之意是:「剪接師的風格是屬於影片,不是屬於剪接師個人的。」剪接師的技法近似無招勝有招,終究應該為影片本身服務。

 

剪接是無限可能,前提是你知道要說什麼

所謂風格,所謂技法,雷震卿也有類似感觸。

稱呼陳博文為「博文師傅」的雷震卿,是陳博文的徒弟。電影作品包括《熱帶魚》、《囧男孩》、《幫幫我,愛神》、《郊遊》、《日常對話》等。曾以《最愛就是你》、《我倆沒有明天》兩度榮獲金鐘獎最佳剪輯獎;2018年憑藉《誰先愛上他的》斬獲金馬獎最佳剪輯獎。

她強調,剪輯與電影同樣都有無限的可能性與開放性,但前提是:你要知道你在說什麼。

她說,比如《巴黎我愛你》中,娜塔莉波曼與盲人之戀的短片。大約十分鐘片長,塞滿了各種剪接敘事手法,快轉、慢動作、停格、直跳、zoom in、zoom out...,該玩的都玩了,「但不管再怎麼炫技,你整個片子一定要有想法。」短片中,年輕戀人之間感情飛快進展、不安、焦慮、 不安全感都讓觀者懸在心上。技法服務影片,因應不同故事的訴求,剪輯的做法也會不一樣。這就是剪接的開放性。

 

從《波坦金戰艦》、《鐵面無私》、《西遊》看三種「剪接的階梯」

俄國電影之父艾森斯坦的《波坦金戰艦》,有堪稱影史蒙太奇經典的一段影片——「奧德薩階梯」。影像敘述,波坦金戰艦上的水手起義犧牲後,奧德薩居民奮起聲援革命,發生了「奧德薩階梯」大屠殺場面,沙皇派來的軍隊開槍射擊百姓,悲劇同時,一台嬰兒車正滑落奧德薩長長的階梯。

 

雷震卿闡說,這段長約八分鐘的大場面,有遠景、近景、特寫、極度特寫等,「用了很多 ,但你會覺得很不耐煩。」一直等到段落後面,才看見不同於屠殺、嬰兒車滑落、人臉驚恐以外的畫面新變化。她說,「奧德薩階梯」固然有開山始祖的經典意義,也是劃時代的前衛之作,但時至今日,也有些電影大場面像這段剪輯一樣,過分強調多慘忍、多可憐,一直加料,以至於都是重複的東西。

「當你已經精準達到時,就不要再哭天搶地的悲鳴下去。」雷震卿表示。

 

「奧德薩階梯」問世後一甲子,1987年的電影《鐵面無私》(The Untouchables )致敬了這段經典的階梯場面。一樣是嬰兒車滑落階梯,但有聲電影與無聲電影不同,可以操控的元素不一樣,也更有商業片的痕跡。

 

雷震卿認為,這段精彩在於,除了跟開山祖師致敬,也在新的世代有了剪輯的進化。比如,場面從開槍開始,畫面聲音就被拉掉——推嬰兒車的媽媽聲音被消掉,只剩嘴型,留下關鍵性的聲音:節奏性的槍聲、嬰兒車滑落的咔咔輪子聲、主角助手走過來的踏踏皮鞋聲。

 

「為麼槍戰聲音一定要(都是)乒乒乓乓?」雷震卿說,對於剪接師來說,「聲音的部分你也要做一個全盤的企劃」,《鐵面無私》這段關於槍戰的聲音剪輯處理,在當時即是顛覆「什麼類型就該用什麼剪輯技巧」的思維。

 

第三個階梯,是蔡明亮的《西遊》。

這是2014年蔡明亮受法國馬賽市政府邀請拍攝的短片,蔡明亮讓李康生穿著如同玄奘的紅色袈裟,走入一個地下道階梯。導演選在一天之中,陽光從地下道階梯口穿射而入的時刻拍攝。光影推移,塵埃浮沈,只見玄奘下樓。不同於「奧德薩階梯」的石破天驚,《鐵面無私》的商業玩轉,《西遊》的階梯屬於純粹美學。

 

「電影的本質就是雕刻光影。」雷震卿點破,三種不一樣的階梯,可說是剪輯的進化,其實也是剪輯的開放性:「剪接師應該是一個包容所有可能性的人,要有鑑識能力去看出這些素材具備什麼特質,還有素材跟素材之間的碰撞。」

 

那麼,該如何培養鑑識素材、判斷可能性的能力呢?

陳博文與雷震卿誠實直言,天份很重要,大家都希望祖師爺賞飯吃,但這之外,後天的努力,包含對音樂、文學、美術的薰陶,也很重要。雷震卿說,這就是「開眼界」。只是,「開了眼界後,給你美的覺醒與感染,這跟你本然的感受如何維持,要找到平衡點。這個我也在努力之中。」

 

相較於雷震卿建議,可以從各大學授課的電影片單培養開始,陳博文則表示:自己的剪接基本上都是完全從工作累計下來的經驗,幾乎沒有看過以前的電影。他說:「看電影可能對你的影像創作有幫助,但對剪接可能沒那麼有效。...不斷地剪,剪各種不同類型的片子,你才能進步。」

 

剪接師的孤獨與愛

在後台施展電影的魔法,卻常被忽略,似乎是剪接師共同的不公宿命。

「你如果要當剪接的話,就不要想去得獎。」陳博文說,自己在剪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時還比較年輕,一直想得獎,剪完以後,電影入圍金馬獎十二項之多,偏偏就是沒有剪輯。

 

「我就很失望。我自己認為我剪的很好。楊德昌看到我很落寞就跟我說:『小陳你不要擔心,我覺得你就是剪接得最好的。』他跟我講這一句話的時候我很感動,我突然開竅:對,有誰知道剪接做了什麼事情?只有導演最清楚!導演說你是最好的你就是最好的,其他的真的不重要。」

 

「你要享受掌聲的光環還是享受工作的樂趣?這就是一個抉擇。」陳博文說。對剪輯與電影之愛,有時候會得到夥伴的默默回饋,有時也會有火花啟發靈感。

 

「最理想的是團隊之間相互的激盪。」雷震卿說,比如有次她剪片撞牆,結果聽到音樂寄來的demo帶,「我突然知道怎麼剪了。」後來聽說,是導演跟音樂喝酒聊片子、聊劇本,微醺之下做出的帶子。無意間,剪接也得到了啟發。

 

「有時候你會遇到豬隊友,可是也會遇到所有人都在幫你。都有可能。」用雷震卿自己的話來說,電影,果然是無限可能。

張貼日期:2022/01/21
更新日期:2022/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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