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本功課|鴻鴻:這個世界不缺故事,重點是你為什麼要講?


劇本功課|鴻鴻:這個世界不缺故事,重點是你為什麼要講?

從靈感降生,到提筆之間,最後成文成片,劇本可以說是戲劇之所本。短片實驗室2022年系列講座第一場邀請詩人、編劇鴻鴻,談劇本的起點與終點。

 

鴻鴻曾與楊德昌導演合作編劇《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曾獲南特影展最佳導演獎、芝加哥影展國際影評人獎、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獎等。現為「黑眼睛文化」及「黑眼睛跨劇團」藝術總監,並於國立台北藝術大學電影系兼任教職。

 

劇本就像備忘錄

編劇是能夠「學」出來的嗎?

「我覺得這是不能教的。」鴻鴻說,所有方法都沒辦法教會你編劇,「能教的是,如果你有了你想講的故事、你有了目標,在這過程當中去協助你、提醒你怎麼樣去發展。這個方法是有,只是每個人的方法不一樣。」

 

編劇這回事能教的不多,只有結構與角色而已,但「無論如何,有了角色要回到結構;有了結構要去建立角色。這個是沒有辦法迴避的。」

 

鴻鴻提點,提筆不能枯坐乾等靈感來敲門,也要起身尋找。一則新聞、一次聊天,日常都是靈感,「這個世界不缺故事,太多故事了,重點是——你為什麼要講?你到底要講什麼?」

 

「卡,我相信每個人都會卡啦!你卡一兩禮拜就寫出來我真的很佩服你,我有的劇本卡了五年我還沒有解決。」鴻鴻說,劇本就像備忘錄,沒有一定模樣,最重要是提醒你故事的核心。它也沒有所謂體質問題,「只有你對這個題材的熱情。你多喜歡這個東西,你就會跟他拼搏,弄到最好。你不想隨隨便便糟蹋這個東西。」

 

讓所有偶然變成必然

把看起來不可能的故事拼接在一起,鴻鴻認為這種故事最吸引人,「因為你不知道劇情如何鋪展開來。」但這種故事也最容易卡住。如何拼接在一起,卻又讓故事合理且非如此不可?

 

《在車上》就是最好例子。

這部甫拿下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的日本電影,由濱口龍介自編自導。鴻鴻認為,濱口龍介是非常講究合理性的編劇。村上村樹原著中,男主角找人替他駕車,「這是日常的一個改變,但決定來的有點隨意」;到了濱口這裡,他讓男主角到異地,由藝術節主辦為他安排住宿與司機。他不想讓別人開車,但不得不接受這樣的安排。

 

這是個極為聰明的設計。鴻鴻說,「濱口龍介的劇本有很多的偶然,但是他讓所有的偶然變成必然。他把一個可有可無的改變...這麼一個隨機的狀態,改變成一個非如此不可的狀態。」

 

劇本與原著的差異,就是編劇下苦功的證明。

 

阿巴斯的《麵包與小巷》

伊朗導演阿巴斯有部短片作品《麵包與小巷》(The Bread and Alley),短短十分鐘陽春的學生製作,盡顯早慧天份。鴻鴻說,這部短片元素簡單,但就劇本與導演來說都盡了本份,結構非常嚴謹跟完整,觀點轉換更是神來一筆。

 

《麵包與小巷》描述一名小男孩在回家路上遇到一隻狗,害怕不敢經過。一名老人路過,男孩以為是救星,能掩護著他走過惡犬,不料老人卻在遇上狗之前,拐了個彎離去。小男孩心一橫,決心靠自己路過。狗追上來的瞬間,男孩把手上麵包拋了出去,狗開心撿食,結果反而成了男孩朋友,溫順地跟著他回家。

 

「危機原來並不是危機。」鴻鴻說,阿巴斯用了一個觀眾沒想到的方式化解危機。更精彩的是,如果這是一個單線故事,應該至此落幕,但阿巴斯沒讓故事停在這,他讓大狗跟著小男孩回家,在家門前坐了下來。

 

此時,彼方另一個小孩又走過來。故事仿若輪迴,尾聲打開了想像空間,讓單一事件有了延續。鴻鴻說,「這就是結構帶給觀眾不同的感受。」

 

另一方面,鏡頭也從前半部的小男孩視角,最後轉換成狗的視角。這樣的觀點轉換,鴻鴻認為「通常是一個故事、最有趣的地方」,能為觀者帶來不一樣的故事。

 

「我們就算一直跟著某一個主人翁走,但是有時候,如果你讓我們突然從一個距離外面看他,看到他自己不知道的事情,通常悲劇開始發生就是這樣,觀眾知道,他不知道。觀眾的心,就整個被吊起來。」鴻鴻說。

 

卡夫卡的《室內下大雨》

觀點轉換也可以從文學作品來端詳編劇功夫, 比如卡夫卡的《室內下大雨》。

短文中卡夫卡寫道,主角目注前方,一動不動;他的友人於是說:「你這樣是毫無意義的。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的生意不算太好,可也並不槽糕;再說,即使破了產——這仍然是無稽之談——你也很容易找到新的出路,你又年輕又健康,學過經濟學,人很能幹,需要你操心的只有你自己和你的母親。所以我要求你振作起來,告訴我,你為什么大白天把我叫來,又為什么這個樣子坐著?」

 

這樣的安排勾起了觀眾的好奇心。鴻鴻解釋,透過朋友視角,我們看到主角坐在那兒,但不知道為什麼一蹶不振。

 

接著,才展示了主角的說法。他說,室內「從昨天開始雨一直下個不停」、「這裡的水位不斷地上漲著」、「所有東西都在漂」,這一切也許都可以忍受,但「我所不能忍受的僅僅是我的束手無策。」

 

室內下大雨——「這個本來已經是很驚人的畫面,但卡夫卡覺得這個畫面不夠。真正能夠打動人的是人在這個畫面、在這個狀態裡面,他的感受。」鴻鴻說。

 

他解釋,卡夫卡給觀眾看的是他人、再到主角的觀點轉換,接下來講一個人的內在狀態。這個內在狀態是有層次的,「他對於自己的束手無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沒有辦法忍受的其實是他自己。這個其實就是我們努力想要拍到的人的東西。」

 

當創作展現曖昧幽微的變化時,鴻鴻說,你發現人會「做出一些不可思議的行為,無法預期,但是又可以理解。」

 

這樣勾人的編劇安排在《在車上》也可以看見。比如其中一場橋段,男主角招募舞台劇演員,最終選中與自己妻子外遇的情敵。鴻鴻說,編劇工作的眉角在於引起觀眾好奇後,也要盡量把答案往後壓,不需要怕觀眾不了解人物,過於急躁在前半段就讓觀眾都了解人物。

 

「最迷人的人物就是帶有神秘感的人物。」他說,神秘感不是什麼都不說,而是顯露出的二三細節並不恰當,或者說「跟這個人物應該有的狀態不合拍,有一些刺在那邊,你想去理解為何會這樣?」

 

三種《郊遊》

劇本還有一些魔幻時刻,發酵於每一次編修的時候。

 

《郊遊》原劇本最初是董成瑜幫公視所寫、類似《人生劇展》系列的劇本。後來公視拿著劇本給蔡明亮,蔡導開始了自已的創作,與董成瑜共筆寫出電影雛形,這是第二個版本。到最後蔡明亮拍出來,卻與劇本大相徑庭,成了第三個版本。

 

比較三個版本的第一場戲。電視版一開始就交代得很清楚,場景發生在房內,劇本寫:「一張滿是鬍渣的臉,從他左邊入鏡。那張臉搖搖晃晃地對我說:『要去跳河,你跟我去。』」

 

「爸爸第一句話就很猛,這就很嚇人。」鴻鴻說。再來這是非常有畫面感的寫法,「越有畫面感的編劇,寫出來的劇本越好用。」鴻鴻解釋這「並不是因為導演會照著他的畫面感的暗示去拍攝,而是在思考怎麼講述故事脈絡的時候,會比較有一個具體的媒介,比較具體地去寫每一個動作。」

 

聰明之處還在於,後來父親帶著兩個孩子走到成美橋要尋死,撲通一聲,父親跳河,但卻沒有挑明父親到底死了沒,反而開始回溯阿公之死,吊足觀眾胃口,才揭露爸爸其實尋死失敗。

 

到了《郊遊》電影劇本雛形版,床上畫面不見,開場直接從荒廢的風景區開始,尋死場面也從橋改成了湖:兩個孩子試圖撈湖上破船,坐船逃走,遠離酗酒又家暴的父親。眾人撈船無果。下一個場景切換到湖泊附近涼亭,父親坐在石椅上,手伸過去要拿酒瓶卻猶豫了一下,沒有拿起。鴻鴻說,從這可以發現,編劇顯示的是這個角色內心的努力。儘管酗酒,但有所克制。

 

再寫到父親假意把玩塑膠袋,其實是要套頭兒女尋死。劇本寫父親說:「出來玩要放開嘛,你們這樣很沒意思。」鴻鴻說,這個其實就是李康生的口氣,「你可以感受到,他在為演員寫這個劇本,換一個演員他應該不會這樣寫。」由此可見,選角也會影響到劇本寫作。

 

另外是,同樣是尋死的戲這次又有許多改變。鴻鴻說,「成美橋跟這個湖邊最大的不同,一個是文明,一個是荒蕪沒有人的地方,沒有人救得了他們的地方。這個就在意象上面、視覺上面有非常大的不同。不管他後來怎麼拍,但是光看劇,他們其實到了一個無人聞問的地方。沒有人救得了,她大喊救命也沒用的地方。」

 

以郊遊名義,其實是要尋死,「有一種曖昧的,帶有危機的生存感。」鴻鴻說。而蔡明亮試圖用這場戲來表現他們日常生活的一種心理狀態,「在寫故事大綱的時候,這兩個劇本故事大綱可能沒有太大差異。可是落實到劇本,這個差別就非常大。」

 

還有湖上漂泊的那一艘破船,「擱淺的、懸置的、荒廢的狀態,其實就變成他們的家庭、婚姻,整個生活狀態的一個視覺具象化代表。」蔡明亮把故事推往更象徵意義、更探究內在的方向,「他做了這樣的一個場景的選擇,事實上已經決定了這個電影的調性了。」

最後拍出來的《郊遊》,第一場戲,一家人睡在不似常人家的屋房裡,真真假假的詭異感,充滿死亡意象;女鬼般梳著長髮的女人坐在床側,在離家前看兩個孩子最後一眼;一旁醉酒的男人,傳來畫外音的沈沈呼吸聲。

 

而那場尋死的郊遊戲碼,只剩四顆鏡頭——荒郊野外大樹下,兩個小孩經過;李康生撐船想撈起它;小孩看著長長隧道;隧道不知是出口?還是別有洞天?

 

鴻鴻說,「蔡明亮的方式是讓觀眾自己去拼貼,看完之後去組合出來一個你自己的故事線。」另一個重要轉變是,「從一個對於這些人物關係、對他們生存狀態理解的故事,過渡轉化成他們在這個空間裡的生存狀態的感受。」

 

「等於是你在理解之前你先感受。」

 

「我說劇本是一個腳本就這個意思。」他說,不管是第一版或第二版劇本,有了腳本之後,「在這個故事已經被建立地很完整,人物被建立地很完整的情況下,你再去設想人跟環境的關係,在拍攝的時候,尤其是演員跟攝影機跟環境的關係。你有一個基底讓你去建立這些東西。」

 

這並不是說放棄了敘事,而是「在敘述上面,你不去解釋每一個畫面。」鴻鴻分享,有一次他碰見侯孝賢,侯孝賢說:「你們都在拍故事,但我其實想拍的是狀態。」這句話讓他思索良久:對觀眾來說什麼東西重要的?我到底看這齣劇是為了看什麼?

 

他說,在努力講故事的時候,有時候會忘記人的狀態,這就導致有時人被故事牽著跑。「有時候我們看到這些人做了一些好像不是他會做的反應,但是為了故事要這樣走,他不得不做」,但「故事不夠力,不對勁,觀眾是感覺得到的。編劇要努力做的是,讓整個故事都非常的合情合理、合乎每個人的反應,然後最後去把故事講完。」

 

編劇階段就要取捨

寫劇本時如果有目的,就要朝那個目的去設計,並回頭依此修正人物設計。鴻鴻說,比如《東邪西毒》或《重慶森林》這類以人物為主的電影,觀眾跟著人物走,甚至是跟著演員走的時候,你可以拋掉那些目的,「因為你覺得目的遙遙在那裡,但是你也可以不去那邊。這樣的發展是有很多樂趣可以玩,但是他付出的代價是——到剪接的時候你要捨棄很多東西,甚至你覺得難以割捨。」

 

「這樣也好、那樣也好,甚至兩者矛盾怎麼辦?你拍的時候放棄那個目標,一定會出現這樣的結果。如果你沒有那麼多膠卷、沒有那麼多時間,很現實來講,電影並不是一個漫無邊際的創作,它事實上是一個產業。」鴻鴻說:「最理想的情況是,目標達成,但也在之中有自由發揮的空間。關鍵在於,你很清楚你的核心在哪裡。」

 

「如果中間發生了互相矛盾的東西,一定是在編劇階段,你就要做取捨,你可能要放棄掉一些有趣的東西,不能用。你不要這也有趣、那樣也有趣,我通通放進來。絕對是一場災難。你拍的時候很有趣,但剪接的時候你就會哭。或者你硬剪進去,最後觀眾就會生氣。」

 

所以其實「沒有劇本暫時寫到這樣,我拍了再說,沒有這種事情。你劇本寫到一百分你拍出來可能都只有六十分。」一定要盡量把人物設計、每個人立場的合理性、互動關係的合理性做好。

 

前因後果到底是什麼?這些人為什麼來這裡?來做什麼?目的是什麼?「全部都搞清楚,之後你要怎麼拍就可以隨心所欲了。」鴻鴻說,所有的類型都是人的故事,先把人、角色做扎實了,互動全部合理了,剩下「那就是各憑本事」,好不好看「其實是看你說故事的技巧。」

 

而要檢視劇本究竟成不成立,鴻鴻也分享自己慣用的檢驗方式是:講故事給人聽。

 

朋友、家人、路上遇到的陌生人,不斷講給人聽。當你講的時候,「每次都會有不同的即興部分跑出來,...然後那些讓你心虛的部份,講到那邊你就知道了,你就會覺得我跨不過去。」或者看對方的眼神,也會知道哪裡吸引人,或者無聊。

 

「聽你故事的對象就是你的第一個觀眾。」鴻鴻說,寫劇本都是傾訴的慾望。越講,這個故事就會越完善,也會有更多靈感。

 

每個角色都有他的主體性

寫劇本有時讓編劇像上帝,捏土造人、雕塑性格。在不同角色身上,如何避免過度主觀?鴻鴻分享說,「其實每個故事都有一個觀眾會跟隨、認同的角色。那個角色通常是編劇、導演自我投射的角色。這沒有不好,但你不能只投射在他身上。」

 

他認為在一個故事裡面,當所有人物發展得比他的功能性還要更成熟的時候,他們周邊的關係也會改變,故事才會真正好看起來。因此塑造人物時,要把認同投射到每一個角色身上,甚至是跟他敵對的人。

 

即使是從頭到尾都很主觀的電影,都跟著某一個人物的感覺走,但出現的任一路人甲乙丙,這些人物也都必須有他自己的主體性。把興趣跟熱情的愛好、缺點投射在不同的人身上,「他們才會是活生生的。」

 

「在他們自己的故事裡,每個人都應該是英雄、應該是主角,就像我們每個人一樣。」鴻鴻說。

 

 

張貼日期:2022/12/22
更新日期:2022/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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