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觀點|侯季然:創作是無時無刻的田野,唯有投入身心才能貼近真實
「當你打開電腦要開始打字,你以為你已經想好從頭到尾的架構,但實際寫的時候,中間卻出現很多斷層不知道怎麼跨越。」作為劇情、紀錄片導演的侯季然表示,「這時候建議你要去現場看看,進行田野調查。」
這場講座以「田野之必要」為主題,侯季然從田野的定義出發,說明其過程、注意事項,以及對於創作的重要性。
|田野是什麼?為什麼創作需要?
「田野簡單定義來說是在實驗室外的實地調查,研究者以『身心』與『研究對象』在其『日常生活』中互動的過程。」雖然看似是屬於社會學、人類學的學術研究方法,需要實地到所研究對象、場所、領域參與調查,但侯季然強調,由於所有人的自身生命經驗有所侷限,「在創作過程中也會產生實地了解的必要。」
「寫劇本、創作的田野調查不必像學術研究」侯季然以劇本創作來源的兩種類型——親身經驗與新聞文章——為例,前者雖然觸發創作,但有時候經驗久遠,要去重建當時的時空背景、環境,就需要經過田野調查。
「像是《南方小羊牧場》是以我學生時代的經驗做為參考,但(創作時間與當時)已經過了二十幾年,我所經歷的南陽街早就有所變化,當時的經驗觸發我的感受,這些經驗卻在當代變得平淡、不重要,所以依然需要花時間再做田野調查,結合自己與他人的經驗,並非單一人物單一環境。」
「至於是藉由後者(新聞或文章)產生創作靈感,而去建構出劇本與影像,不是個人親身的經驗,你更需要實地走訪、做田野調查,才能讓內容更立體。」
|田野之前
在前往田野調查的地點、拜訪可能的研究對象前,侯季然分享有以下五點事項提醒創作者:
● 蒐集:已經知道要做什麼題目、方向,並有意地去蒐集,因為拍片就像採集的過程。
● 閱讀:事前閱讀是很重要的事。建議盡量去找紙本資料,因為在寫劇本、創作時,需要的內容非常細節、完整。另外,閱讀資料也是禮貌的表現,讓研究對象感受到「你有做功課」。在拜訪前應該要針對田野地點、對象有所了解,避免在拜訪時冒犯或重複提問,導致很難以取得研究對象信任,訪問無法深入。
● 計畫:跟研究、採訪對象聯絡時,需要向其提供訪綱、目的、提案,也要先思考採訪邏輯、順序,哪些問題彼此連動。
● 聯繫:建議以不過於打擾、侵入的聯絡方式,像是透過電子信箱、簡訊,甚至藉由認識的朋友先打招呼,讓受訪者比較不會有立即回覆的壓力。如果要打電話,最好已經有事前的聯繫,讓對方有所準備。
● 拜訪:親身拜訪研究對象非常重要,面對面更能深入了解。
「以我拍的《書店裡的影像詩》系列來說,在動身採訪前,我會先以顧客的身份單獨前往,因為如果有親友在身旁,有時會影響到觀察的敏銳度。」侯季然強調,研究與觀察都是需要「蹲點」,無論以長時間或定期方式進行,才能挖掘日常的細節。
「仔細觀察後再尋找聯絡方式,或是觀察過程中,找到適合的機會跟受訪者互動,再向他說明後續可能的研究、拍攝目的。」然而侯季然也提醒,採訪往往不一定能得到「想得到的材料」,材料有時不只是從語言、對話而來,在田野過程親身參與的感受也很重要。
「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非常重要。」在跟研究對象互動,並且轉化為創作的過程,侯季然認為就跟鑄造寶劍的過程一樣,「有時需要貢獻,有可能是付出生命的一部份,將身心都投入到其中,才會知道貼近真實的感受,寫出來的劇本,才有機會對觀眾造成衝擊。」
「(蹲點)不會只是點狀的東西,而是一長段的時間,你的生活也會受到改變,像漣漪一樣,你的生命也會產生質變,而這些變化不是拍完影片就結束了,在拍攝過程,以及拍攝之後、隨之而來的影響是難以選擇的。」
「蹲點的關鍵字就是要花時間觀察,把自己投入進去,更容易察覺其中的脈絡,並且打開感官去感受、熟悉,並且保持學習的態度。」除了觀察,侯季然表示,在創作時更要針對研究對象的內容進行求證,
「研究對象提供的內容可能會跟真實有所落差。有時候很習慣被訪問的人,可能會給出很公關、經過包裝的回答,或是帶有一些目的性的資訊。」侯季然再舉例,多數時候創作者喜歡寫邊緣題材,「這時候溝通過程的『頻率』就很重要,受訪者面對世界、面對你的態度,就需要在求證過程去察覺。」
「我們是為了創作而田野,求證是為了去意識到『他為什麼要說謊?』、『為什麼要如此包裝?』、『中間隱藏了哪些真實,而真實的面貌是什麼?』,這些內容都可能是故事的來源。」
|保持開放的心態
「我很喜歡在蹲點過程,突然出現的、意想不到的東西,會給予我創作的靈光,」侯季然認為在蹲點時,應該一直保持著開放的態度,「負面、挫折甚至碰壁都是經驗的一部分,你要讓挫折不只是挫折,更能成為寫劇本的養分。」
「一開始的想像,與最後的成果常常截然不同,」侯季然坦承,拍電影是團體工作,有許多專業甚至工業化的環節,「如何讓劇本與成片一致,在商業上非常重要。」
「但以電影創作層面去思考,舉例來說,如果能從一隻白熊變成黑熊,是很過癮的事,你以為你在追尋、所知的只有白熊,有時候要經歷寫白熊的過程,你覺察、認知到某些概念,才會得到黑熊的結果。」
侯季然表示,田野無論時間長短,過程中出現跟原先規劃、想像不同的東西時,不只是收納對方好與壞的內容,更要對自己也保持開放,才能創作出不一樣的東西,「重要的是,要一邊去構思作品要成為什麼樣子?如果在接觸過程一直有在構思,你才會知道接下來要往哪走。」
「當你開始創作,就需要不斷跟自己對話,去思考要怎麼看待這個事件——『我』喜歡這個故事的原因?自己感到好奇或喜歡的理由?我為什麼會被吸引?」侯季然認為,如果不夠了解這些事情,有時候就容易被表面的事件帶離,進而誤解故事,也誤解自己所想要的東西,「即使在寫別人的故事,過程仍然是自己掏心的過程。」
|蒐集素材的灰色地帶
「第一次去拜訪先約時間,然後獨自再去一次,跟受訪者聊未來計畫,記得不要帶器材,最好不要拍,在沒有太多設限的情況下互動,因為拍攝會影響氛圍。」侯季然表示,當受訪者是同溫層外的人,有時候就需要耐心等待,有時候沒辦法立刻有所收穫,就需要繼續拜訪、約時間見面,「在更熟悉或是情況合適,再確認是否方便錄音。」
「採訪與調查過程,所有的拍攝、錄音、翻拍,基本上都需要取得受訪者同意,但多數時間都處灰色地帶。」以自身經驗說明,侯季然說,如果是個正式的蒐集,是需要經過計畫,並且花費成本的,「但有的時候一百次田野,產出十萬字資料,卻一個字都用不到。」
「如果你不是要寫這個人的傳記(使用一樣的姓名、性別、種族、國籍等),只是需要他的生活經驗做為參考,有時候不一定要很正式地給予完整的計畫。」侯季然認為,在蒐集素材的時候,需要拿捏倫理,去判斷內容的相關性、獨特性,進而思考需要向受訪者、被參考對象說明的詳細程度。
接著,侯季然語帶笑意地分享,在蒐集某些資料——像是跟公車司機的互動,或是有時候聽到路人的對話——會錄音紀錄下來,「但是這些內容只能作為研究、參考,需要轉化,避免原樣使用。」
「當然,如果要翻拍他人的資料,更是需要讓對方了解取材的目的,以及將如何使用,並且讓被取材者簽署同意書。」侯季然也認為,訪問研究對象周邊的親友,或是其時常接觸的人,也是一種讓人物的面貌變得更加立體的方式。
「另外,要書寫任何人傳記,無論是否是公眾人物,都需要經過授權,」不過偶爾也有模糊地帶,「實際創作時有許多需要修飾、轉化的過程,這時候你必須自問,能接受轉化到什麼程度?」
「例如有些作品,會用隱晦的方式,透過第二、三人稱的角度,或是假名、科幻設定以及後設式寫法。」至於如何拿捏距離?其中的真實有多少?侯季然表示,在道德、法律世界的規範倫理,在創作裡並不是那麼黑白分明,界線會一直浮動。
「有時候靈感與熱情是非常珍貴的,當出現一生少有的靈感時,你必然會想著手處理,要多投入這件事,也考驗作為一個創作者要用怎麼樣的堅持、執著。」同時,侯季然也認為,「如果創作想要擲地有聲,必須要觸碰別人的傷痛,可能會在現實世界造成爭議,那要不要繼續堅持,就是創作者一生的功課。」
講座中有人提問,當導演把影片完成時,需不需要給研究對象確認?侯季然表示,他自己除非是研究對象特意要求,通常是不太希望提前觀看,但可以接受完成品出來後,禮貌性地在首映之前邀請觀看,「主要是在訪問、取材的過程,讓對方安心,再加上自己有把關、確定不會造成傷害,然後該簽的同意書必須簽,還有使用的版權材料確認有取得授權。」
「理解自己與他人生命經驗時,並不是線性發展、循序漸進,可能是來回反覆的過程。」在田野之後,侯季然強調整理、消化素材十分重要,「不同時間看同一份材料,有不一樣的感受,寫一寫遇到瓶頸,回頭看已閱讀過的素材,可能又會看出新的東西。」
「創作就是無時無刻的田野。」在講座最後,侯季然如是說,「田野的規範、步驟,都是很實際操作的事情,但回歸到一個創作者身份,是需要自我與他人生命經驗共同的累積。有時候生命的難題、與家人的相處,都是田野。當你碰到痛苦的事,受苦之外,還可以拿來為創作所用,這是做為創作者的特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