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觀點|黃建業:回望過去,那些穿梭在電影中的寫實變形記
「今天大家不用擔心會睡著,我沒有要講哲學。」在講座一開始,黃建業便親切地與現場的創作者們開起了玩笑。接著,他話鋒一轉說道,「但是如果把哲學變成一個概念,放到電影當中,用來拍攝,就有可能成為一位好的電影執行者。」
「看電影的時候,我們常常會想,這是寫實還是非寫實?什麼叫做寫實?」黃建業在整場講座中,透過回顧電影歷史中的經典作品,向創作者們提問,並一同探究寫實對於風格的影響。
|電影之初:什麼是寫實?
黃建業表示,在1895年將電影帶到世人面前的盧米埃兄弟,開始拍攝電影之初,便是以典型的「紀錄」、「寫實」手法為主,「但這個寫實性,透過角度、擺設、光源,影像會改變成一個觀點。」
他舉例說道,「當德國表現主義大師看到盧米埃的《金魚缸》短片時,會發現金魚透著光,很像德國表現主義的色彩與光影,同樣是利用人工光源表達主體的重要性。」
「很多時候『寫實』只是一個基本的表象,但當我們深入探討時,它的概念是更為複雜的。」聽來抽象的說法,黃建業先展示在1896年同樣由盧米埃創作的《牆之傾毀》(Démolition d'un mur),藉著影片中出現的煙雲效果與倒轉技術,向創作者發問,「這樣(呈現方式)寫不寫實?一道牆確實倒了,但牆透過倒轉會自己回復,對觀眾來說是很神奇的一件事,到後來許多電影甚至紀錄片都會利用到這種技巧。」
|新寫實主義的寫實
「所謂的寫實是複雜的。從電影之初,再到今時的《在車上》、《美國女孩》,我們對於電影的劇情感到平實、真切,但這是寫實嗎?」
以義大利新寫實主義時期的《Umberto
D.》(1952)作為輔助,其中一段長達7~8分鐘的片段,可以看到導演狄西嘉不僅是呈現真實,更是對於生活的觀察有其獨特性,「從女僕起床,身形看似懷孕,到廚房牆壁上的痕跡,可以讓大家理解當時點火柴的方式等等,無一不展現許多生活中的小細節。」
「這個演員會演戲嗎?我不這麼認為,當時的義大利新寫實主義喜愛用素人演員,這些演員他們不演戲,直接就是展現自己的樣貌。」在該片段中完全沒有對白,卻可以藉由非職業演員的演出,表現極具意義的生活樣態,讓觀眾理解女僕的身世以及其身處的狀況。
「這時期的電影,代表戰後義大利的百廢待舉的樣態,讓全世界了解,那時候的義大利沒有電影城、沒有華麗的產業佈景,他們依然可以展現更寫實的生活感,即便是滿目瘡痍的義大利。」黃建業表示,法國名導楚浮的作品中,強烈的生活感也是受到義大利新寫實主義的影響。
「你的內在、心理是如何看待『寫實』?」黃建業希望藉由這部影片,促使創作者去思考如何寫實,究竟何為寫實?
而後,黃建業將時間軸拉到1968年由義大利導演齊費里尼執導的《羅密歐與茱麗葉》,該部電影按照莎士比亞原作設定的義大利城市維諾納(Verona)為背景,「縱使是改編自莎士比亞的作品,但電影也能完全以義大利的文化、生活、環境,建構出寫實主義當中的華麗風。」
「不得不說,這也是另一種寫實的風格。」以現在的觀影經驗可能覺得平凡無奇,但當今許多古裝劇都深受此時期的電影風格影響,「大家可以去看一下古代版跟現代版的羅密歐與茱麗葉,都需要跳舞,讓人邊看邊想,『原來當時的愛情是這樣的』。」
|不同角度的寫實
「另一種寫實風格,慢慢被某一些導演移轉成為現代風。」在義大利名導安東尼奧尼的《慾海含羞花》(L'eclisse
,1962)其一片段,寫實地演繹在股票市場中,從忙碌吵雜,到因為某人的逝世而進入一分鐘默哀的過程。
導演不只透過現代建築結構與主角的互動(例如柱子在人群之中,或突兀地出現在男女主角之間),組合人與人的關係,更展現既寫實又諷刺的意味——以該過程的動靜變化,比較人的死亡與股票市場一分鐘幾千萬筆的交易——透過具有層次感的轉換,看出在寫實風格中,現代人對於生命與金錢的看法,「一個人生命的消逝,只值那麼一分鐘的默哀。」
「義大利導演費里尼在1963年執導的《八又二分之一》(8½
- The First Three Minutes),電影開場的前三分鐘,從主角困在車內激烈地掙扎、或冷淡或好奇的眾生相,再到其逃出車外後飛空變成風箏,發現腳依然受到束縛,最後被拉了下來,你會發現他在做夢。」
黃建業表示,這個夢展現出創作者的心境,「他的創作大塞車,你們可能也遇到過類似的情況:寫名字在劇本上之後就一籌莫展。然而導演把這樣的困境化為影像,從超寫實(夢境)當中,看到更加的真實(創作上毫無頭緒)。」
「從1920年代開始流行於歐洲藝文界的超現實主義,從意識與內在的流動,可以開發、展現出更貼近現實的感受。」在電影中可以看見許多充滿詩意的超現實畫面,與導演的生命經驗交錯,展現出矛盾與混亂之感,黃建業認為,這也正可以看出費里尼的風格,「很多導演都有遇到相同的困境,但費里尼可以在此之中找到(風格),並以解夢者的角度觀看。」
同樣為費里尼的作品《鬼迷茱麗葉》(Juliet
of the Spirits ,1965),其開場不僅有許多屬於彩色電影才有的色彩變化,更透過女主角華麗的出場、鏡像的虛實交錯,以及場景的快速轉換,「從真實地展現身處中產階級的貴婦,在準備迎接丈夫的歸來,到婚姻觸礁,以及出現在腦海中的想像,刻意呈現的混亂,除了讓人佩服費里尼與美術人員自戰後回歸義大利精彩的美術傳統,更讓人思考,所謂的寫實在影像中具有什麼意義?」
黃建業更以1972年匈牙利長鏡頭調度大師楊秋的《紅聖歌》Még kér
a nép (Jancsó Miklós, 1972, részlet)繼續說明,當中一段眾人在草原上唱歌以及與軍人之間的互動,「藉著不斷鏡頭中的主體,讓人意識到草原彷彿是個劇場,看似平靜的歌唱中卻隱藏著肅殺之氣,女性的裸露以及鏡頭中閃過人們頭上所戴的紅、綠、粉色絲帶,把激烈的戰爭場景象徵化處理。」
「你說這是寫實嗎?從某些定義來說當然不是,但他用極為象徵性的寫實手法——真實的人群、大草原、旗幟——敘述抽象的命運的起落並審視、訴說著歷史。」
「在2007年由瑞典導演洛伊安德森(Roy
Andersson)執導的歌舞劇情片《啊!人生》(You, the Living)其中的移動房屋的段落,就是一種寫實的夢幻風格。」
黃建業從餐廳場景開始解析,「一個女孩無聊地站在壓縮視覺的餐廳中間,闡述著她的夢境——跟某位帥氣的吉他手結婚當天,寫實的日常幸福互動。但你仔細看,會注意到窗外的風景變動、『房子』進站,車站的人們跑來窗邊給予祝褔,然後鏡頭又切回顏色黯淡的現實。以夢幻的手法,在寫實與非寫實之間的轉換。」
「如果你去觀察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的電影(In the Kitchen with Pedro Almodóvar
),裡面都充滿了『廚房』,在廚房裡很常出現血液或是血液的顏色,穿插著寫實的料理、備料等,有時也會有性啟蒙的象徵在裡面。」
黃建業說道,阿莫多瓦在1970年代開始從事電影工作,當時正逢西班牙獨裁者佛朗哥的逝世,國家的社會運動也開始篷勃出現,從宗教到挑戰國家軍權,「所以在阿莫多瓦的電影當中也展露出反叛、自由的意識形態,主題圍繞著受壓迫的人,像是同性戀、鬱鬱寡歡的家庭婦女,這也呈現在阿莫多瓦的廚房戲,讓內容與畫面特別好看、特別重要。」
同時,黃建業也反思地表示,「我們也拍家庭通俗劇,為什麼我們的(內容、畫面)如此平淡?看完阿莫多瓦的影片,你會發現原來廚房可以做很多事。」
「基本上,想用剛剛所有的影片段落讓大家思考一下,什麼是寫實?」而把真實本身,透過想像轉化成為影像的空間非常大,「寫實有很多不同的創作方法,來自不同國家、民族的元素,之中也具有個人經驗、文化以及心理的差異。」
|所謂寫實,其實是風格
「如果你開始寫書法,你可能會覺得無聊,但當你是書法大師的時候,事情會變得有趣。」黃建業認為,寫實是一種基本功,展現出你所有對其他、未來的想像,「寫實並非只是一種表象的邏輯,而是透過你對影像的情境、色彩以及鏡頭調度,呈現出不同的形式、變形的寫實,當中充滿生活觀察與活力,從作品中會獲得更多生活細節的透視。」
「所謂的真實是不可移動的珍貴歷史,拍電影的人都是戀屍狂。」回顧電影史的過程,更可以看到攝影機偉大的地方,「複製現實,把現實賦予觀點與想像,擅自將其變化,由不同的社會文化、心理,構築並且開發出不同的真實以及思考角度。」
黃建業表示,過去曾經有一度有許多藝術家不同意寫實主義,認為其僅僅是表面的、稀鬆平常的內容,「但當你去看不同導演的風格,可以發現寫實有很多種方向的發展可能。」當創作者碰觸到許許多多的現實問題,其實都可以在電影中延伸。
「創作時你可以自問:紀錄片與劇情片的寫實有何不同?」黃建業舉例,波蘭名導奇斯勞斯基的作品,時常透過很多遊走在紀錄片與劇情片之中的做法展現出人們的道德焦慮感。
有現場的創作者向黃建業發問道,「作品中的寫實該由誰定義?是自己抑或是他人?如果作品涉及到超自然原色又該如何定義是否為寫實?」
黃建業表示,創作者不必像理論家—理論家傾向把概念分析清楚,「而創作者不然,則是把概念搞混。」他小聲地補充說,這句話有點開玩笑的成分,但他認為可以試著把「是否寫實?」、「風格為何?」的定義交由他人,「不要太受到觀念限制,重要的是回歸到你真正愛的事情,有時候並不那麼需要理論。」
「在創作中合理化某些非寫實的內容,就可能讓作品變得很有趣,你可以不斷營造出電影內的邏輯。」最後,黃建業也透過名導楚浮在《四百擊》裡自身的私生活經驗,建議創作者可以先從拍攝自己親近的事物開始,「不要一開始就拍很『大』的作品——橫跨很多年、角色數十人等。」
「在現代很多東西變成概念,而不是有豐滿的層次、血肉在裡面,因此如果是我們親近的事,或許得以在個人的日常中,真正親近素材,並且提供感性的觀察,當你對所拍攝的內容有感情,就有真實的透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