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觀點|韓允中、廖敬堯、陳克勤:面對無法計畫的變化,要做「導演之眼」感受現場


攝影觀點|韓允中、廖敬堯、陳克勤:面對無法計畫的變化,要做「導演之眼」感受現場

在播放完由陳克勤拍攝的《台北過手無暝無日》以及廖敬堯的《腸躁男孩》後,同為攝影師出身的主持人韓允中先從這兩部作品切入,詢問兩位老師此次的經驗與感想。

 

「通常短片不會這樣拍,」陳克勤表示,由於《台北過手無暝無日》不僅是導演第二部作品,「因為他已經拿到拍攝的預算,計畫開始拍攝長片,拍攝形式上就會有所不同。」

 

「我自己在每次做短片以前,都會先問過導演『這部片想幹嘛?』、『想對誰說什麼?』,我先了解導演想要的方向,才會知道實際執行上怎麼處理。」陳克勤表示,經過這樣的討論,才能呈現出這部片的感覺——看起來很奔放、不那麼規矩。

 

而廖敬堯則分享,在《腸躁男孩》的合作經驗中,因為是第一次跟自己年齡差兩輪的導演合作,有感受到很大的世代溝通差異,「我當時被找來詢問拍攝意願時,我就很好奇為什麼不找導演身邊年齡比較接近的前輩,他們說因為劇本的需求,會在學校、市場等比較不可控的場景拍攝,會要經驗豐富的攝影師,尤其是有紀錄片經驗的。」

 

廖敬堯接著說道,「導演希望隨機應變,不過他還是先畫完分鏡表,我當時就有點糾結,已經選擇要手持拍攝,還畫分鏡。」

 

「不是說畫(分鏡)不對,只是要服務分鏡,還要找到跟手持連結的方式,會需要消化跟心理預設、期待上的差距。」他認為,這也是很好的,因為年輕導演有堅持他想要的東西,只是因為沒辦法排練,而且沒有足夠的燈光資源營造現場,在執行上會有些綁手綁腳。

 

|計畫與變化

「我在接到案子的時候,都會自己先擬定計畫、做一些功課。當然每個人處理的方式不一樣,現場永遠都會遇到各式各樣的狀況,雖然你的策略是這樣擬定,但現場是有彈性的,重要的是如何呈現出導演、團隊想傳達的內容。」廖敬堯表示。

 

反觀陳克勤,則是採取不同的作法,「我是超級沒有安全感的人,所以我會花很多時間理解劇本與導演的可能性。在拍攝時各種事情都有,現在還是會有基本的計畫啦,為了在突發狀況時,比較有餘裕應對,但我年輕時太專注在執行計畫,會把自己用得很焦慮。」

 

「現在年紀到了,我變成是在現場把自己的眼睛打開,去注意有些在會議上、桌子前想不到的東西,當它出現時去感受,並且決定要還是不要?」陳克勤認為,現在的他覺得重要的是,「這場戲我的核心是什麼?只要不偏離,就算跟原先設想的不那麼一樣,得到的效果不一定會比較差,現場任何人都是有機的,隨時可能會有更合適的方式,只要保持開放的心態,只要可以讓作品更好,就可以試試看。」

 

|聚焦與定錨:扮演導演的「眼睛」

「導演通常可以比較自我,去思考『我想說什麼故事』,對攝影師來說,我感覺自己過去比較像服務業,導演想要什麼就給,在導演想要的藍圖裡去看其中的可行性,」如今陳克勤卻覺得角色有些轉變,

 

「現在感覺...像軍師?我能做的事情是給意見,但當導演下決定,就要相信這個決定,會帶我們去想要去的地方。」

 

廖敬堯認為攝影跟導演的關係對作品來說非常重要,必須要多溝通,「導演是腦袋,而攝影師要扮演導演的眼睛。雖然我發票上是寫『攝影服務』,但其實攝影師不只是服務業,可以提供導演任何環節、技術上的支持,無論片的長度、類型,透過不斷溝通跟了解,才可能得出作品中的『經典』。」

 

他接著補充道,腦跟眼(導演跟攝影)的合作不容易,就連夫妻都會吵架,所以一定要多了解彼此的想法,不一定要嚴肅的溝通,「可以在閒聊之中去抓關鍵字,去注意導演不斷地在幾次的談話中提到某些字詞,我就依此去聯想、做功課,轉化成現場可以執行的事情。」

 

有人向兩位老師提問,在跟導演事前的聚焦與定錨時,要溝通到什麼程度?在文本上注重哪些元素?

 

廖敬堯先行回答,溝通的形式端看是處理什麼類型的戲,「每次接到不同的案子都有不同的處理方式,一個攝影師需要具備處理不同題材、以及好的技術能力。分享我過去的拍片經驗,有一次在現場準備開拍以前,燈光打好後,演員就坐著在準備,那個姿勢怎麼看怎麼有味道,我就拿去跟導演討論,『這雖然沒有在劇本裡,但現在演員的姿勢,要傳達的孤寂感很好,適合這場戲的氛圍。」

 

陳克勤則表示,「跟導演聊天像跟交女友一樣,得從聊天內容推敲出他喜歡什麼。有些導演浪漫,說不出明確形式,就多聊一點他想要的感受,然後我們也丟東西出來,例如可以透過攝影機以及色彩、光線來傳達,試著給導演更清楚的東西,思考『我這樣做能不能傳達他說的感受』。這一兩年人生碰到比較多事情,有時候好像也不是用電影來聊電影了,是用自己在人生當中的事件來聊電影。」

 

「溝通時要去想每場戲的核心是什麼,有時候導演會給幾個形容詞,像是雅喆導演曾經說『泡在水裡腐爛的花』,雖然很玄很抽象,但你可以去想怎麼更接近。」

 

|攝影的有機性

廖敬堯以本次講座播映的《腸躁男孩》在拍攝期間遇到的狀況為例,說明攝影有機性之應用。當中有一幕是男主角心儀的女孩,與朋友一同慶生,「那時候是下午,太陽快下山的時候,地點是在台中,所以正好夕陽西下出現了一道光。如果我沒搶到那道光,畫面就會是以陰天的狀態呈現,所以我一定要搶到那道光。」

 

「我當時沒時間跟導演討論,因為花時間的話,那道光就不見了,當有時空限制,注意景的變化,並隨之應變非常重要的,這些能力都需要時間跟經驗的累積,從過去失敗中求取成功,才知道怎麼應變。」廖敬堯說道。

 

陳克勤從演員的狀態切入表示,除了每位演員的情況各異,從職業到非職業甚至兒童演員,習慣的空間就會有所不同;另外,演員自己在不一樣的時間、情境,狀況也會有所不同,「作為攝影師,你要找到適合當下狀況的處理方式,例如不要有太多走位限制等,當下要給演員安全感,讓演員在鏡頭前得以自在表演。」

 

提及安全感,有觀眾注意到《台北過手無暝無日》有出現親密戲,向陳克勤進一步詢問,如何與演員、導演溝通?在事前又需要做哪些準備?

 

陳克勤分享,劇組的做法是租一個禮拜的airbnb房間,讓導演與兩位女演員入住、排戲,「彼此了解拍攝時的態度、攝影會拍到什麼?觀眾會看到什麼?因為每個人對身體的感受、界線有時如果過於模糊,情況可能會失控導致危險,最直接的就是講清楚,透明化整個過程。」

 

「攝影師本來就有義務,去阻止不該發生的事情。」廖敬堯補充道,「無論男女演員,我餘光如果看到有走光危險,會立刻跟副導討論,並看梳化如何去處理,當下不能大喊提醒,因為這對演員是很不尊重的行為——你要安定演員的情緒,演員表演時非常敏感,可能會因此受影響。」

 

韓允中也同意,拍戲現場時常發生許多突發狀況,「在一次跟李啟源導演合作拍攝《河豚》(2011)時,電影裡有一些親熱、裸露的戲。據悉,當時的做法是:在劇本階段,女主一直參與在劇本創作之中,一起討論、提想法;所以,要拍什麼、何時會裸露、到什麼程度、拍攝的範圍當事人是非常清楚的。這時候,現場的工作團隊素質就很重要。」

 

|現場的天時地利與攝影師的「戲感」

「我從來不會鎖油壓頭,這樣才能面對所有有機性、彈性、靈光乍現,才可以立刻去應變。」廖敬堯以《腸躁男孩》其中兩位兒童演員在市場互動的一幕說明,「你無法控制小女孩什麼時候會跑出來,哥哥(男主角)還要在當下互動。小孩多數都只會表演一兩次(接下來可能無法再配合),而且那一場在晚上,燈光組很辛苦,要模擬巷弄的燈光,同時我也沒把握演員會走到我們期待的位置。」

 

「這時候攝影師的『戲感』就很重要,你會知道要在哪個時刻、哪裡做什麼事,雖然無法掌握整體情況,但你要善用現場的東西,無論是手持,或在任何輔助器材上,看是要拍攝特寫境頭,還是怎麼做。」

 

陳克勤更分享自身參與跨國合作拍攝時,身為攝影師卻聽不懂演員語言時的方法,「我那時用了一個作弊的小方法,我拍攝時會戴著耳機,裡面播放著符合當下情境的音樂,這個方法超有效,不只是加強你對那場戲的感受,有時拍片現場很吵雜,也是讓自己不受情緒影響、保持冷靜的方法。」

 

|在理性與感性中找到平衡

攝影是好玩的地方在,必須在理性與感性中不斷互換,我以前年輕比較任性,會照著自己的想法做,但這不一定是好事,我現在會先了解導演的需求,在不抵制世界觀的情況下,我可以去做,如果抵制到了,還是不合作比較好。」陳克勤認為,攝影師在拍攝過程當中理性與感性面總是在「打架」,理性上要考慮如何執行會花費最少的資源,「但一旦開拍後又必須變得很感性,讓它帶著你感受這場戲的情緒。」

 

廖敬堯分享另一種攝影師的角度:「攝影師永遠在猜測導演的想法,我自認是後知後覺的人,通常都是過一段時間,才了解當時的決定,我很難在現場解釋為什麼要這樣拍,有些時候是隨著經驗累積,拍攝的想法會越來越清楚。」

 

「我也有業界朋友跟我說,他是會勘景的時候一起到現場走戲,那時候他會仔細觀察導演到達後,站的第一個位子,那很有可能就會是他要的鏡位。雖然不是說百分之百,但我到拍攝現場的確會一直觀察導演在幹嘛?走去哪裡?通常都可以更了解導演的感覺跟想像。」

 

|攝影這條路:沒有誰能成為誰,必須成為誰

主持人韓允中向兩人發問,對於新一代的攝影師來說,可能會有些好奇,他們是如何獲得好的合作機會?

 

廖敬堯先回答,他認為要把握好每次當攝影師的機會,「不只是說技術執行上,更是你在片場裏找誰說話?說什麼話?去了解他們是怎麼累積出這麼豐富的經驗。但不管怎樣,有時候就是機緣,你只能每次都把握住,努力去做然後試著創造機會。」

 

他接著回憶,在二十年前剛學電影的時候,當時的競爭並沒有現在這樣激烈,「現在器材越來越好取得,入門越來越容易,這時你可以去想『十個人之中有九個人採取這個策略,剩下那一個人會怎麼想?怎麼拍什麼才好玩?』勇於打破慣性,努力去製造新的方向與可能。」

 

而陳克勤先開玩笑地表示,可能是因為平常有拜拜,緊接著認真地表示,在如今手機世代好像誰都能拍攝,「電影最有趣的地方,在於好像有規矩又好像沒有。你們可以去想:我們的新世代要做什麼呢?沒有什麼是『一定』的,要在眾多可能性裡,找到你可以用、適合你使用的。」

 

「有時候器材簡單也能做電影,怎麼利用現代科技創造,在不同劇本、電影中,要做的事情不一樣,把心放寬一點,不要被自己固有的想法限制。」同時,他也分享自己過去在探索攝影師這條路上的經驗,「以前有一陣子很閒,跟朋友看一些覺得攝影拍得很好的影片,我們會把每個拍攝角度紀錄下來,去想怎麼執行,這樣做了兩三年,慢慢就有自己一套想事情的脈絡。」

 

「但重要的是,每個人個性不同,沒有誰能成為誰,誰一定要成為誰。要相信有些事情只有那個人做得到,也要對自己堅定,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同時也開放心胸多去學習,多看、多聽、多拍。」

 

主持人韓允中最後也以攝影師的身份分享:「有時候,攝影師和導演在拍攝的合作上,是處於一種親密且敏感的狀態,有點像夫妻、伴侶,是需要維護跟經營的。千萬不要一直想著別人的老公/老婆如何如何好。現在你遇見的人事物,無論預算多少?搭檔是誰?相信都是最適合你、最好的配置,在合作的過程中,就敞開來盡情地享受它吧!」


張貼日期:2022/12/22
更新日期:2022/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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