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短片觀摩|翁煌德:你的作品要拍給誰看?這是很現實的問題。


國際短片觀摩|翁煌德:你的作品要拍給誰看?這是很現實的問題。

短片是許多導演航向電影之海的第一艘船,乘載了導演過往的累積和冒險犯難的精神,然而,這艘船的大小、形狀、裝備以及要航行的方向,都是在啟航前就必須定錨的 —— 短片的時長、主題、類型,甚至是意識形態,也都要在提案時就擬定目標,並探索短片潮流的變化,才能對短片有「現實感」。本屆短片實驗室邀請電影評論「無影無蹤」經營者,同時也是 SIKA 短片選片頻道的執行長翁煌德,分享他所熱愛的短片作品與對於短片流行趨勢的觀察。

 

 

當你要拍一部短片,目的是什麼?

 

「因為片長拍得太長,導致大多數的短片影展都無法參加,那就很可惜,等於是自己拍得很爽,卻沒辦法給大家看的狀況。」

 

翁煌德分析國際短片作品趨勢,第一點提到的就是片長。在奧斯卡入圍短片中,片長超過 25、甚至超過 30 分鐘的作品所在多有,然而到了歐陸大型影展,短片則多為 15 至 20 分鐘。片長也牽涉到劇情結構,翁煌德就發現,好萊塢的短片教學雖然並沒有要求一定要達到「三幕劇」的形式,但仍強調要有英雄旅程的故事曲線;相較之下,歐陸的短片美學著重於「切片」,短片可能僅僅只是一場戲,為了展現導演的敘事及調度功力,而非一個故事。

 

至於臺灣的短片樣態,翁煌德認為因為受限於公部門,或是為了要投公視人生劇展,必須拍到規定的片長,例如 25 到 30 分鐘。

 

「如果要拍到 25、30 分鐘,就必須要把故事擴大。但是在擴大的過程中又會面臨一個狀況,那就是若要講完三幕劇的起承轉合,這樣的片長又是不夠的,最後往往會變成很不理想的狀態。」

 

翁煌德指出,短片創作者在「創作抒發」與「被看見」兩個目標上,是可能有矛盾的,例如故事本身需要 40 分鐘才能講完,卻會因為片長錯失影展機會。因此,創作者必須在拍攝前就先思考,這部短片最重要的目的為何。若是希望短片成為敲門磚,讓自身被看見,就必須先了解影展的報名資格。翁煌德也提醒,對許多國際影展而言,短片的目的就是挖掘新人,評審有時僅 10 分鐘就能判斷創作者有沒有潛力,因此若目的是「被看見」,就要在創作抒發上做出平衡。

 

 

短片的成功與否,也跟意識形態有關

 

除了片長、風格上的美學,每一個時代在意識形態上亦有落差,這也會影響短片的主題與觀點是否會獲得讚譽。翁煌德舉例,西恩.艾利斯(Sean Ellis)的《超市夜未眠》(Cashback)當年在國際影展屢獲佳績,並入圍第 78 屆奧斯卡最佳實景短片獎,以及盧克・梅瑟尼(Luke Matheny)執導的《愛神》(God of Love),曾獲第 83 屆奧斯卡最佳實景短片獎,以上兩部片若放在現在的脈絡來看,特別是在 #MeToo 浪潮後,都是會讓人覺得不對勁、難以接受的視角與呈現。這種「過去被認為是藝術片,現在則是變態」就是意識形態的轉變。

 

意識形態的不同,不只顯現在時代上,也可能有地區與國際的差別。以第 50 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片《一家子兒咕咕叫》為例,翁煌德表示「賽鴿」牽涉到動物平權的問題,就算電影本身好、在臺灣獲得很高的評價,仍難在國際打出好成績。另外一例則是金穗獎入圍短片《演習》,臺灣觀眾由於生活經驗,是能夠看懂片中萬安演習的模式與意義,但若要進到國際影展,就會有相當的理解門檻。

 

所以有意要進軍國際影展的創作者,勢必要考量片中的議題在國際影展上會得到什麼樣的回饋、議題能不能被理解或接受。

 

翁煌德希望藉由多支風格迥異的短片,帶給學員多元的視野,並且討論片中的觀點、影像風格、故事呈現,如何在美學及意識形態上獲得成功。接下來分別針對六部短片做點評與介紹,並補充背後的脈絡。

 

 

《有趣的球》(2014):十年內得到奧斯卡的組合

 

《有趣的球》(Interesting Ball)的作者風格強烈,可以明確辨識出是出自於關家永 (Daniel Kwan)與好夥伴丹尼爾舒奈特(Daniel Scheinert)之手,甚至兩人直接在片中演出。荒唐、腦洞大開,卻又能在事件中領悟人生的真諦,翁煌德形容這支短片的核心概念幾乎與《媽的多重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無異,然而這部 2014 年的短片,在當年又怎能料到,不到十年,兩位丹尼爾以相似的概念放大,還拿下奧斯卡最佳影片獎。

 

翁煌德以此鼓勵學員:「如果連這樣腦洞大開、看似毫無邏輯的創作都能成為新的影壇風尚,那我想大家其實也不用有太多的顧慮,勇敢去拍就對了!」

 

《酥油燈》(2013):議題性及藝術性的完美平衡

 

胡偉執導的《酥油燈》曾獲第50屆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這部影片以攝影師在中國四川藏區,幫牧民拍攝家庭照為主軸。片中的攝影師調動了九個不同場景的帷幕當作拍照背景,最後一幕則是美如畫的山川風景。翁煌德說明,導演找了當地的藏人作為演員,那位忽然朝聖地跪拜的老婦人,就是真實反應。若此說法為真,導演確實創造一種虛實融合的呈現。

 

「帷幕中我們有看到天安門,還有漢人的家居場景,但拍攝的明明是藏人。帷幕還出現香港、歐洲、迪士尼、北京奧運,顯得非常矛盾和諷刺,這群藏人怎麼會在一個他們這輩子從來沒有機會去過的地方的帷幕前拍照。」

 

「當然導演沒有在片中直接說,我支持藏人平權、我支持西藏獨立、我反共等任何政治宣傳,都沒有,但我們卻可以從這短短五分鐘的時間感受到,導演本身有一個意識形態在裡面,明明拍的是人,主體卻變成像是一個國家機器。」

 

翁煌德提到,《酥油燈》第一個帷幕的家庭照,其中一位藏人手上抱著的照片,就是失蹤的班禪喇嘛小時候的照片。

 

「即便是像這樣一個小小的元素,就指涉到西藏議題,這個議題在歐美是有非常非常多人在關注的,所以這部短片對於歐美來講,進入的門檻比我們還低,因為臺灣可能不見得這麼關注西藏的議題。所以這部作品在當時首映之後,在國際影展獲得了很多好評。」對翁煌德而言,《酥油燈》是近年來在議題性及藝術性上達到完美平衡的作品。

 

《膚色》(2018):短片的時代連結性

 

由於短片強調特殊、創意,但創意一次用掉就沒了,於是大部分獲得最佳短片的導演,反而難以延續這樣的氣勢到長片。翁煌德說明,近 20 年甚少有奧斯卡最佳短片的得獎者,在商業長片上也有如此斬獲。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來自以色列的導演蓋.納提夫(Guy Nattiv),他執導的《膚色》(Skin)獲得第 91 屆奧斯卡最佳真人短片。蓋.納提夫現在是國際間炙手可熱的導演之一,是少數以短片在奧斯卡有所斬獲,又立刻接軌長片獲得肯定的導演。

 

《膚色》是蓋・納提夫從新聞中啟發,改編真實事件,寫好了商業長片的劇本之後,決定先用短片來呈現。導演找到了「刺青」作為種族議題的梗,加上場面調度的功力,包含演員、剪接、攝影等各方面都具有相當高的水準,從短片就能看出導演拍攝長片的潛力。

 

翁煌德認為《膚色》拿到奧斯卡獎是實至名歸,但也包含了天時地利人和。其實這部片原本在歐洲三大影展都被拒絕,可能是因為調性並非影展的喜好,而更接近一般大眾會看的好萊塢商業風格。不過當這部片在美國上映時,恰逢川普當選,種族主義的相關言論甚囂塵上,種族成為了奧斯卡所關注的議題,與時代的連結性推高了《膚色》的得獎聲望。

 

從蓋・納提夫的成功案例來看,創作者若從社會隱憂的議題下手,相比長片的製作期長達三年、五年,短片具有更高的機動性,可以更即時反映社會現況。此外,蓋・納提夫在《膚色》運用牛奶作為「種族至上主義」的象徵,這是他對美國社會的觀察,同時也能讓「外國人」理解的符碼。

 

《停車場戀習曲》(2016):原來監視器不只能拍驚悚,也能拍出可愛

 

導演胡安侯希梅內茲(Juanjo GIMÉNEZ)在從發想到完成《停車場戀習曲》(Timecode)時,僅花了 14 天。這部片榮獲坎城影展的短片金棕櫚、奧斯卡最佳實景真人短片提名,還有許多國際影展的獎項。而本片最讓翁煌德感到驚喜的,其實是監視器的運用,監視器大多用在犯罪相關的主題上,沒想到也能拍出一部浪漫喜劇。

 

「這部片其實有很多很多的細節,從一開始是主角很 routine 上班的時候,你會發現鏡頭的時間是比較長的,當角色開始期待上班的時候,鏡頭就開始變短,剪輯開始變快。」

 

「曾經有佛朗明歌舞老師跟我分析,其實片中的每一個舞的動作、姿態,還有類型,都是很講究的。包含為什麼會選擇在這個時間點用這個動作。比如說男生撲到女生身上的動作,在佛朗明哥舞裡面很罕見,這算是一個非傳統的、比較具有潮流的動作。導演就連在舞蹈的語言設計上,都有安排一些細節在裡面。我覺得這個作品,無論就創意或者是就技術上的表現,都是很好的。」

 

翁煌德特別推薦導演的另一部長片作品《我的人生不同步》(Out of Sync),是聲音設計師的故事,好看之外,導演甚至在長片中致敬了自己的《停車場戀習曲》,是翁煌德相當喜歡的一部長片。

 

 

《意外不可收拾》(2019):對於東南亞的偏好

 

《意外不可收拾》(Stay Awake, Be Ready)是越南導演范天恩(Phạm Thiên Ân)的作品,展現了其強大的調度能力。這部片像是「前導短片」的概念,因為范天恩希望拍攝第一部長片,於是將長片中的第一場戲拍成一部短片,《意外不可收拾》已先入選盧卡諾影展及釜山影展。後來發展的長片作品《霧中潛行》(Inside the Yellow Cocoon Shell),更拿到坎城影展金攝影機獎,​​是表彰新導演的最高榮譽。

 

「大家在說下一個東南亞的大導演就是范天恩了,而我們從短短的 15 分鐘短片就看到了他的能力。這個美學大家可能想到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Thodōros Angelopoulos)、想到中國導演畢贛等,但又透過東南亞的地形風貌,做出一個專屬於越南的街頭場景。」

 

「范天恩受關注的另一個原因,很現實的原因,那就是現在歐洲影展非常喜歡東南亞的作品。現在有海量的東南亞作品在歐洲出現,原因有很多,但就是每一個時代都會有不同的電影浪潮,包含我們之前的臺灣電影新浪潮。每個影展都會希望發掘出所謂的浪潮,因為如果有個未來的大師在我們的影展進行過首映,那影展的地位和品牌也會水漲船高。臺灣電影新浪潮已經吿一段落,國際影展會開始留意其他電影浪潮,東南亞浪潮便成為一個新秀。」

 

《狹小的世界》(2017):網路的美學

 

「這應該是全世界最多人看過的短片之一,在 YouTube 上面就有將近 400 萬的觀看數。」

 

之所以提到《狹小的世界》(The Narrow World),是因為翁煌德在經營  SIKA 短片選片頻道的過程中,明顯感受到 YouTube 上的普羅大眾與影展觀眾,喜歡的類型是天差地遠的。以《狹小的世界》和同樣在網路上爆紅的《調音師》(L'accordeur)來看,都是在劇情最後有大翻轉,讓觀眾覺得似乎錯過了前面細節,有「上當了」的感受,繼而創造觀眾想要再看一次的動機。

 

然而這兩部爆紅短片,顯然都不是影展會選的短片。翁煌德也重申,創作者應該在事前就先決定,作品是要拍給誰看?因為一部作品很難同時入選歐洲三大影展,同時又深受臺灣觀眾喜愛,並且在網路上爆紅。必須在開始前就有所取捨,確立方向。

 

最後,翁煌德舉出短片創作者可以多加注意的播映管道,包含目前規模最大的英語系短片頻道「Omeleto」、以科幻短片為主的「Dust」頻道,另外,「Short of the Week」可說是藝術片版的 Omeleto,相較於 Omeleto 更多普世、通俗的短片,由三位美國選片人成立的「Short of the Week」則是面向國際,也經常會選到國際影展的短片。

 

為什麼要看這些短片?就是為了知道要拍什麼、拍給誰看。

 

「我去年去了一趟柏林影展,特別看了短片單元,其中有一部短片叫《From Fish To Moon》,出自一位美國導演,他只花了好像 500 塊美金,拍他拿一台攝影機,跑到一間雜貨店,然後拍雜貨店店員在唸詩,然後這部片甚至連 credit 都沒有,因為沒錢,是非常非常低配的一部作品,但卻去了柏林。為什麼就入圍了?可能跟他拍成詩有關,可能跟種族議題有關。這件事對我來說很有啟發性——一定要上百萬才能拍一部前進國際影展的作品嗎?其實完全不是這樣,當你去看了歐洲三大影展選的這些短片,就會發現,原來我的片離國際這麼遙遠,不是你的片不好,而是他們要的東西,跟你想的不一樣。」

 

「如果你今天想要拍攝短片的話,非常重要的就是你要大量地看短片,一直去看長片對於短片創作一點幫助都沒有,因為短片跟長片的結構、格式完全不一樣。同理如果你想入選三大影展,那你就要多看三大影展的片。但三大影展未必就是王道,如果你想要好好拍攝自己關心的議題,就放手去做,未必要被國際影展的趨勢去限制,但如果你真的想要被看見、入選影展,那就勢必要做好心理準備,也要讓自己多累積觀影經驗。」

張貼日期:2025/04/07
更新日期:2025/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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