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有沒有想過,在電影史上很多大師,並不是電影專業訓練出身的?那電影是不是不需要專業訓練?」
向短片實驗室學員提出此題的黃建業,跨足多重身份,包含曾任國家電影資料館館長、曾任教於台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參與過金馬國際影展、台北電影節、國際紀錄片雙年展等影展的創立及策劃工作;兼有學者、影評、劇場導演、電影教育推廣者身份的他,在本場短片實驗室講座,他希望藉由多部經典作品,以過去一百多年發展的電影藝術角度,探索電影與「現實世界」的互動關係。
回到開頭的靈魂拷問,黃建業指出,其實影劇相關科系所培養出的專業能力,當然是非常好的,但問題在於觀眾所關心的重點不同。
如果從電影專業的視角來談電影,會談到所謂的 filmic elements(電影性元素)。然而黃建業認為,觀眾關心的並不是電影性元素,觀眾關心的經常是「電影是什麼」以及「電影如何帶領觀眾用完全不一樣的視覺觀點來看這個畫面」。相較於電影性元素,觀眾最感興趣的反而是
nonfilmic elements(非電影性元素,也稱
non-cinematographic elements)。
非電影性元素是什麼呢?是電影與現實人生、與社會、與政治、與這個世界的關係。
接下來黃建業將透過一系列的大師片單,重構分析當中的非電影性元素。
《輪舞》:問題不在技術而是觀念
《輪舞》(La Ronde)是德國出生的導演馬克思·歐佛斯(Max Ophüls)的作品。歐佛斯曾經到美國好萊塢拍片,50 年代來到法國,《輪舞》便是他在法國的首部作品,改編自同名劇作,運用「輪舞」這樣的舞蹈結構,來表現 19 世紀維也納各階層的男女情感關係。
開頭透過一段長鏡頭,一鏡到底跟著劇中主述者從舞台佈景走到攝影機前,巧妙的鏡位、景深、光影及走位設計,帶領觀眾進入故事,也帶出舞台、觀眾與創作者之間的關係。黃建業強調,歐佛斯的「鏡頭移動」在電影史上佔有重要地位,更影響了如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等多位導演。
「歐佛斯的風格為很多人奠定了基礎,超過本世紀之前的所有作品。」黃建業說明,長鏡頭在現代已經是稀鬆平常的技術,大家都很會拍,但是問題不在技術好不好,而是在觀念——
「歐佛斯拍了那麼俗爛的愛情電影,依然備受讚譽,原因除了剛剛大家看到的單一鏡頭,更重要的是作爲一個導演,他談的是戲劇、人生、真實、愛情、循環、生命。所以我們也理解為什麼他要用單一鏡頭,如果《輪舞》用分割鏡頭來拍攝,整個環境轉換就不會在我們眼前如此自然地變化。」
包含庫柏力克、侯孝賢、匈牙利導演米克洛斯·楊索(Miklós Jancsó)、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等,都屬於長鏡頭大師級的人物,而這些長鏡頭使用的意義,是在於電影所要傳達的內涵精神。所以同樣都是長鏡頭,卻能夠在當中看出每位導演獨特的意念。
《光榮世界》:廣告也能串聯人文意識
接著談到瑞典導演洛伊安德森(Roy
Anderson)所執導的短片《光榮世界》(Härlig är jorden),開頭是一群西裝革履的男子在鏡前,把一群脫光衣服的女人推上貨櫃車,關上貨櫃便裝上一道長長排氣管,隨後車子駛離鏡頭。在這短短的幾分鐘的片段中,離鏡頭最近、身穿西裝的男子回頭,與觀眾對望了兩次,彷彿打破了第四面牆。
洛伊安德森被喻為瑞典電影大師,攤開他的作品列表,除了五部長片和兩部短片之外,最多產的是「廣告」,有超過
400 部廣告作品。
黃建業表示,雖然只是一部看似簡單的短片,好像不費力氣一樣,但其實洛伊安德森用了很多功夫,在廣告作品上也是如此,讓廣告不單只是廣告,而是在當中串連許多人文意識。
這段短片的另一大重點是「鋒利」,黃建業提點,本片從空間的擠壓、排氣管的象徵意義,以及如同現場觀眾一樣見證悲劇,這樣的鋒利是經過選擇的。「作一位好廚師,一刀切下去骨頭就散;而我們作為一位藝術家,作為一位有特殊眼睛的創作者,很需要這樣在最準確的地方一刀下去。」
「其實電影誘人的地方就是,它是個幻影,可是它也是真理。」
《慾海含羞花》:用物件延伸意義
由義大利現代主義電影的先驅——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所執導的《慾海含羞花》(L'eclisse),劇情以一場男女分手展開,女主角結束了一段枯燥的感情後,便前往探望在股票交易所流連的母親,因而認識男主角,一位大膽熱情的股票交易員,故事就此展開。
黃建業說明,這部片原名意義為「蝕」。安東尼奧尼之所以將電影命名為蝕,是因為在
1960 年代義大利經濟復甦,許多城市蓬勃發展,但在這時安東尼奧尼發現,當代人在資本化之後,變得具有「分裂性」;這個分裂,就是「蝕」的象徵意義,也因此片中出現多次被切割成兩塊的畫面。
即使男主角根本還沒出現,導演仍花了相當的篇幅在開場的分手戲。黃建業指出導演的意圖:
「這種拍法當然很多人不喜歡,因為很慢。可是他的慢是有原因的,因為他就是要營造一種不堪的、無力的,兩個知識份子在愛情上斷裂的一件事。大家有沒有發現,像楊德昌大量利用景框的這種方式,早在安東尼奧尼的作品中就出現了。」
「在安東尼奧尼的作品中,常常讓我們了解到,他其實是一個非常善用物件、建築的創作者。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很多片中的物件,都能夠延伸出另一層意義。」
透過物件,安東尼奧尼打破了戲劇性語言的架構。黃建業認為許多導演,例如蔡明亮,其電影作品中的對白有限,也是因著這樣「不倚靠語言而是物件」的脈絡來發展。黃建業更提出,《慾海含羞花》的意義不單是在技術,而是所關懷的對象遍及各類型情感,包含母女、情人,甚至股票如何影響情感,感情關係如何在資本環境中崩裂開來。《慾海含羞花》的涉世感與厚實性,是準確的。
《東京物語》:錯誤的構圖卻是對的
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是許多電影愛好者相當熟悉的電影,小津的風格在於有大量低角度鏡頭。黃建業解釋,當鏡頭較高,容易看到許多複雜的線,小津為了保持鏡頭內部線條的平滑,所以將鏡頭壓低,原先的斜線就變成平行,讓畫面中的線更加和諧。
「不是把線條去除,而是讓線條變得平靜。」
和諧的線條也映照出小津安二郎對於社會、倫理的關懷,黃建業以《東京物語》中一段媳婦與公公的對話為例,在剪接上與好萊塢作法大相逕庭——相較於好萊塢慣常使用大的建立性鏡頭,小津倒是以反跳的方式,加上空間關係,來比喻人與人之間的連結。
這段對話是由於丈夫已亡,媳婦照顧公婆已久,然而當婆婆也去世,媳婦決定離開家去追尋自己的人生,因此向公公道別。當中有一幀媳婦背對鏡頭、公公面向鏡頭的構圖,黃建業覺得相當驚人。
「因為這個構圖是爛的、壞的,如果是一般的專業攝影師,因為會將重點往男演員靠近,前方才會有空間對吧?如果我們要拍出這個畫面,因為男演員的視線往前走,所以不會留後面空間,應該是留前面,才是比較好的構圖。但是,小津讓我感受到一個了不起的構圖,因為他故意要讓我們觀眾看到缺角,因為這個畫面就是小津的『倫理觀』——指這個家現在開始,就缺了真正的女主人。」
黃建業形容這幀畫面,「在這裡,我們看到真真正正的孤獨。我覺得小津安二郎對於生命的哀悼,是清清楚楚顯現在這個畫面上。」
《僕人》:光影中權力關係
相較於《東京物語》波瀾不驚的畫面風格,約瑟夫羅西(Joseph
Losey)執導的《僕人》(The Servant
或譯《男僕》)則是幕前幕後都有波濤洶湧的情節。導演羅西原本在哈佛大學讀藥學,後來轉向戲劇,當起舞台劇導演,再因舞台劇的成功而獲得執導電影的機會,從此踏進電影之路。然而
1950 年代正逢美國戰後反共浪潮,羅西因被認定有左翼傾向,後來便移轉至歐洲工作。《僕人》便是在英國與劇作家哈羅·品特(Harold Pinter)合作的電影,兩人的社會觀點在此片發揮得淋漓盡致。
《僕人》講述一位貴族青年來到倫敦,雇用一名男僕,男主人卻對男僕日漸依賴,讓未婚妻感到吃味,後來男主人在鄉下的妹妹也入住到家中並擔任女僕,有一回男主人與未婚妻外出旅行,回家時卻驚見男僕與妹妹正在發生關係。《僕人》討論的是權力與階級關係的變化,而羅西更採用黑白片來呈現。
「大家可以看到這段是非常精彩的一個處理!」本片的高潮之一,是男主人回家驚見男僕與妹妹的關係,但在關鍵畫面,並沒有看到男僕與妹妹,鏡頭聚焦在男主人與未婚妻,並藉著屋內欄杆與樓梯的光影,讓影子建構出男僕站在最高處,而男主人站在低處的畫面,這個畫面也暗示了兩人的在關係中的階級變化。
《編織愛情的草原》:不落入西方電影的模式
伊朗導演穆森.馬克馬巴夫(Mohsen
Makhmalbaf)用電影的語言,重新訴說古伊朗、阿拉伯世界的傳說故事。《編織愛情的草原》(Gebbeh)的開端是一對年老夫婦在河邊清洗地毯,婦人口中一邊說著愛情故事時,故事中的少女從水中彩色地毯中浮出,甚至與這對夫婦對話。
黃建業説,《編織愛情的草原》並非他心中馬克馬巴夫最好的作品,然而片中呈現出導演對於色彩觀念,是相當有趣的。透過片中一位老師教導學生色彩,而帶動了整部電影對於色彩的概念,黃建業稱讚,「這是用那麼天真、那麼自然、那麼土的方法,呈現出對顏色的敏感。」
不同於好萊塢花招百出的複雜手法,黃建業在馬克馬巴夫的電影中,看到更簡潔有力的東西。黃建業也補充,許多亞洲電影比起西方電影更具原創性,原因在於沒有落入西方電影的架構。除了南韓電影較偏向好萊塢的產製模式,「亞洲導演很了不起的地方是,他們用所謂東方風格的原創力,取代西方電影的模式。」
「很多人認為,電影是西方發明的,所以文化是從西方移轉過來。沒有錯,尤其電影是個新的文化發展,古典電影語法確實是出自於西方劇場到電影的場面調度觀念,這一系列發展非常完整,這也是西方電影厲害的地方。可是相對我們看到,東方的觀點開始產生原創意義,從具有民族文化的日本電影,到華語電影的大洪流,還有印度、伊朗電影,讓一個不被我們清楚了解的民族,透過他們的電影,讓我們看見其複雜的智慧。」
《獵人》:希臘的政治文化史
希臘導演西奧·安哲羅普洛斯(Theodoros Angelopoulos)的電影不但有強烈的個人色彩,更有一貫對於國家、地域、歷史及政治的思索。例如早期的「希臘近代史三部曲」,就有明確的指涉事件,而在政治的壓力之下,被迫以虛實交錯的敘事呈現。《獵人》(Oi
kynigoi)正是三部曲的終章,劇情描述一群中產階級在雪地狩獵,意外發現一具屍骸,是內戰時期左翼遊擊隊員,而且身上仍流著鮮血。
《獵人》的畫面亦相當驚人,「看到這片紅旗在平靜的藍色湖面,這些人唱著歌,跟剛剛大家在室內聽到的軍歌、那些右翼軍人統治下的軍歌,有多大的差異。」黃建業接著分享,當年在金馬國際影展選入安哲羅普洛斯的作品,播映時引起大眾譁然。
「那個時候還在戒嚴邊緣,」黃建業仍堅持這部電影的技術與意義,「這對紅旗太好看了,大家可以看到政治立場鮮明的對抗性,用一個極為詩意的單鏡頭來呈現。」
《石榴的顏色》:色彩敏感度高的電影
《石榴的顏色》(The Color of
Pomegranates)是導演帕拉贊諾夫(Sergei
Parajanov)以其家鄉亞美尼亞傳統文化作為核心,創作而成的電影。充滿亞美尼亞的文化與色彩,讓帕拉贊諾夫的作品,有非常不一樣的文化觀點,黃建業覺得是非常天真而古典的,是更靠近中世紀透視法繪畫、平面的那種古典。同時,帕拉贊諾夫色彩敏感度高,黃建業指出,許多前蘇聯的攝影師,對於色彩影像有相當高的敏感度,值得觀看學習,甚至可以用這樣的色彩手法,來感染現在的觀眾。
「有人曾經說,現在要找到一部作品裡有五到十個『第一次在電影史發生的事』,就連
AI 也做不到。」黃建業認為,縱使天下已無新鮮事,但仍能從過去的案例中,看到創作者透過技術帶出個人的美學邏輯與社會關懷。
「我喜歡侯孝賢的其中一個原因是,他每一部片都在放棄他前面已經建立好、很安全的東西,去冒險嘗試新的可能,就算失敗也無所謂。當然大家很愛惜自己的羽毛,但待在舒適圈更無聊,所以今天我想給大家一些鼓勵,你們其實還有很大的可能性。在一百多年的電影歷史中,已經有那麼多具有勇氣的創作者,在形式上、在美學上、在文化上、在倫理上、在政治問題上,都具有膽量;那你們的膽量呢?」
《紅聖歌》:邊框都不會是邊框
最後一部來到匈牙利導演米克婁許.楊秋(Miklós
Jancsó)的《紅聖歌》(Red Psalm),該片背景建立在 1890 年代匈牙利農民起義,具有強烈革命色彩,導演楊秋用
28顆長鏡頭完成。特別的是《紅聖歌》的舞台調度敘事,許多鏡頭持續十分鐘以上,演員及馬匹來回出入景框,畫面卻又如詩如舞。
「楊秋在單一鏡頭內部不斷轉換主體,把廣大平舖的匈牙利草原,轉變成一個政治互相鬥爭的自然場景,裡面的人物不斷移動、舞蹈。在一個畫面中,安排了不同主體進進出出。有所謂的主角,也有龐大的群眾型角色,前後景不斷有事件。」
「在國際領域中,大家可以看到原創性如何開闊電影。電影也一定要回歸到更又意義的文化撞擊力、透視力,對於社會深層暸解的作品,才會有血肉,建立出一個厚實的自我風格。
先從核心關懷下手 才是形式
「其實這些案例都是要讓大家知道,不管是做長片也好,短片也好,你都可以嘗試另一種做法,一種
alternative touch,讓過度正式規範化的電影語法,能夠獲得新思維。」
透過九部大師級經典電影,黃建業希望帶動更多電影創作者的膽識與思維。有學員提問,看完這些技術非常驚艷,但究竟什麼時候用?怎麼用?還是自然而然遇到時就使用呢?黃建業回答,建立自我風格並不只是模仿,因為模仿只會四不像,採用任何技巧都必須先建立一套自身的美學。
「大家看到一些好作品,馬上就想模仿,可是不對,最核心的要求,是你自己最關注的事物是什麼,要從這個核心出去,才去找出哪一種形式是衝撞這個觀念最有效的。就像是要煮一隻雞,會思考要如何調味;要做小籠包,就會思考為什麼要那麼多摺,這是形式與內涵的關係。我比較建議大家先重視內在、自身所關心的東西,我反對先從形式入手。當然從形式入手是最快的,但最快的絕對會被看破。」
許多電影創作者近年來也受到短影音的衝擊,對此,黃建業認為這屬於一種
pop culture,「pop culture 永遠有動能,我不能反對新的動能。」此外,對於媒體分眾化的擔憂,黃建業反倒期待這能成為一種民主化的浪潮,因為新的平台就代表新的分眾化可能性,這一些都是前進的動能。
張貼日期:2025/04/07
更新日期:2025/0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