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何昕明自1996年入行編劇,多次獲得優良電影劇本,包含以《模仿犯》、《曾經》入圍金鐘,2018年以電影作品《後來的我們》,創下新台幣50多億票房佳績,並入圍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
講座開頭何昕明談起自己與短片的淵源,早在剛入行時就有在拍短片,只是跟現在的方式比較不太一樣,比較是為了維持生計,同時兼職的商業短片或廣告微電影,直到後幾年才慢慢有餘裕去評估挑選自己喜歡的商業專案合作。將近三十年的職涯,他從沒有轉行過,這一路累積過程當然也跌過好幾次,但也慢慢練就了跌倒就索性躺著看下風景的心態。
「我想表達的是,人生幾乎是每隔十年狀態就不一樣,不只創作上的視野,人生視野也都跟著轉變;坦白說人生跟創作是不可能分開的,因此這中間通常就可以跑出各式各樣的問題,等待我們去觀察和解決,發展成故事。」
故事的起點是什麼?就是想要解決某個問題,想要將個人主觀世界遇到的問題、危機,轉達告訴給他人知道。所以在談故事的起點時,我們必須問的是:「什麼是我們真正在乎的?我們真正感到好奇的是什麼?」
不論是短片或是長片,都是在講一個故事,而故事的起源就是所有人的日常,所以與其問短片跟長片有什麼不同,不如說:「日常和戲劇有什麼不同?」編劇需要把對白寫得盡量生活化、寫實,但兩者之間的定義需要先釐清,才不會讓想說的故事主軸迷失。
事實上,戲劇就像是提取生活裡的碎片,再去強化前因後果,加上戲劇有明確的時間節點,在這段時間內,要在故事開頭提出想解決的問題,到了戲劇中段反覆辯證,最後給出結論。「換句話說,這就是為什麼需要有戲劇出現的原因,人生有太多難題了,有些時候,編劇塑造的故事,都跟自己的人生階段能處理的議題有關。」
如同前面所提,日常跟戲劇存在著本質上的相似與相異,何昕明進一步透過移居跟旅行的關係,解釋故事劇本的雛形。移居跟旅行好比現實與小說一樣,小說雖然發生了與現實相似的事情,但故事存在著秩序,人物會受限,作家會消除不必要的雜音,重新組合故事;就像是移居者生活在另一個城市的日常裡,旅客則是在有限的時間內體驗精緻的幻想。
簡而言之,旅行會有時間限制、有計劃,因此會得到什麼成果就變得更為重要,這趟旅行是不是成功,也就跟出發前的旅行計劃有關。想像這是個旅行社的行前說明會,劇本就是行前說明書,未來拍出來的影片,就是觀眾將要經驗的旅程。
「想像你的劇本就是一趟旅遊計畫,那麼關於你自己的劇本,你會問什麼問題?」
何昕明舉例,假設這趟旅行的人選是家人,目的是家人和解之旅,那麼行程上就會考量到長輩的交通移動方式、大家喜歡吃的食物、是否有可以讓家人彼此好好聊天、獨處的空間與時間等。另外在旅程中也難完全避免的,就是產生與原本預期不同的落差:度蜜月卻住到雷的飯店,吃牛肉麵沒有牛肉,預約好的行程泡湯...。
因此,一趟旅行會有目的、地點、時間、人選,以及途中會遇到的衝突、危機和為旅行劃下完美句點;這些也就是戲劇的基本元素需求:主題、角色、衝突、結局。
同樣以旅行作為比喻,電影的海報就像是旅行的說明書封面一樣,它會明確地讓你知道,你會看到什麼、去到哪裡。海報乘載了電影非常多的資訊,何昕明以《我吃了那男孩一整年的早餐》為例,暖色明亮的海報,一男一女的角色,可以看出主題可能跟愛情有關,不太可能是未來科幻片。另一部《鬼天廈》暗色系畫面加上紅色血跡斑斑的字體,就能知道與恐怖、驚悚元素有關,而非溫馨愛情片。
因此故事開展前,定下明確主題是最重要的第一步。「人是很敏感的動物,我們對我們的人生是累加起來的想像力,一旦預期是個愛情片,就有主觀的預設跟判斷,如果發現圖文不符,就會覺得有落差而失望。因此劇本的開頭五到十分鐘,非常很重要。」
即使內心有很多想講的,但若沒有整理出來明確的主題,就會像是出發前預期會到沖繩,飛機降落時卻突然跑到東京,令人一頭霧水。
接下來談論到影片類型,可以從簡單的提問開始,例如愛情片類型常出現的問題:「兩個人為什麼在一起?有沒有在一起的必要?」人出生時是一個人,離開也是一個人,因此許多人一生中都在思考的是要不要跟另一個人或生命在一起,由於這個提問跟大多數人生命經驗相關,若以此為前提往下延伸,就會出現辯證關係——故事裡必須要有的元素就是「一個人遇到另一個人之間所產生的交集。」
何昕明以蛋炒飯進一步舉例,如果你的主題類型為蛋炒飯,雞蛋跟飯就是不可或缺的元素,但多數新手編劇卻有可能為了標新立異或展現創意,而忽視掉自己對基本元素的掌握。
創意不是非得拘泥在外在材料、形式上的獨特,如同每位廚師不論有意還是無意,都會將自己獨特的經驗、信念、偏見帶入菜色當中,而那些就是形塑他們蛋炒飯獨一無二的原因。「回過頭來,作者自己對自己的掌控能力有多強,其實才是讓創意真正發揮出來的地方。」
試著確認看看,你的故事想要談什麼樣的問題?編劇必須下定決心去談一個核心問題。
故事角色的重要性在於他會決定,對話的對象是誰,會走進電影院看的是哪些人?也就是說,誰可以跟這個角色共情?再者,演出的演員也就是賦予角色靈魂的關鍵,也是讓觀眾想繼續看下去很大的原因。
1928年,俄國民間文學學者蓋洛普在《故事形態學》拆解了上百個俄羅斯的民間故事,嘗試找尋出一套故事敘事規則,為敘事學的先驅。他提出了「31種角色功能項」,「與角色行動圖」的概念,並依此提出8種角色原型,作為故事敘事推動的動力。
大致上以英雄為核心,周圍有協助者/救援者/壞人/偽英雄/派遣者/公主或獎賞/父親等。透過這些角色,可以去對照檢視自己的劇本裡的角色,是否有相應的人物,以及是否有缺漏的部分。
而提到故事的衝突與辯證,是最多作者在劇本裡容易忘記琢磨,以致於較為薄弱的地方。衝突與辯證的重要性在於要能夠讓觀眾帶入自身的體驗。「想像你在遊覽車上,好不容易抵達心目中最想要去的景點,結果導遊說時間不夠就不下車了,於是只能在車上匆匆一瞥。這就像是讓觀眾花了兩個小時的生命進電影院,卻沒能得到預期的沈浸式體驗。」
何昕明再次提醒,劇本是時間有限的,編劇要做出取捨,留在劇本中的內容,必須能讓觀眾得到共感,讓觀眾真的下車走進景點,而不要只是輕輕帶過。
真正重要的內容需要讓觀眾得到體驗,而不是被告知。
在劇本設定好主題與拋出提問之後,即便再困難,在有限的時間內,創作者仍必須要去處理關於這個提問的解答。它不一定要是完美的答案,或是滿足所有觀眾的需求、期待,但電影院場燈終究會亮起,觀眾被勾起了好奇心,經過了共感體驗,最後會期待內心的疑問得到一個答案。所以作為故事的創作者,必須要負責任地為故事給出結論,而非無解。就算這個答案或結論被認為是錯的,觀眾至少能對此提出疑問跟進行辯證,擁有可以對答、交流的空間,也好過沒有任何結論的「開放式結局」。
所以請記得要問自己,「你的故事有個清楚的答案嗎?」
當然,除了一般主流敘事結構,也會有非典型、個人色彩鮮明的存在,就像是有人喜愛按表操課的「計畫通」旅行方式,也有人偏愛沒有目的、說走就走的旅遊;但如果一開始就是趟沒有目的的行程,那自然也就不需要有人來做規劃。什麼意思?何昕明進一步舉例,蔡明亮導演就像是私人旅遊行程風格,即便這樣,蔡導也是因為具備基礎的劇本故事能力,才在其上做出個人選擇,發展出個人風格。因此,還是建議在前期練習與摸索的階段,仍要先從掌握基本敘事結構開始。
如果旅行從五天四夜變成兩天一夜,所有的行程、預算、伙食安排都要重新調整,該有的元素不變,但形式上要做改變。但完整美好的體驗是需要時間醞釀的,因此次要的部分就要更懂得去蕪存菁。然而,節奏變快不能只靠編劇一人,因為分鏡場景也會變得更密集,包含拍片的場務、攝影、燈光等工作人員進場速度都要變快,才能在同樣的預算與人力下,維持拍片效率與品質。此外,每句對白須更加精煉,也意味著對話之間的資訊量變高,演員也得要跟著很快進入角色心境轉變。
另外,由於在短片的故事編排上,需要更清晰的脈絡、明快的節奏,何昕明也分享了自己撰寫劇本時的靈感工具:塔羅牌。塔羅牌為圖像性思維,從中翻出三張塔羅牌,分別對應「問題、行動、答案」,可以練習打破慣性思維,從中探索這三張牌述說什麼故事,是否是你想解決的問題?又是誰的問題?如何辯證?結論是什麼?
就像三幕劇一樣,如果故事裡的三幕可以清楚的以一張圖像去解釋,就表示故事本身足夠聚焦。換句話說,創作者就是要把所有思路串連在一起,堆疊成故事的人。
不管是短片的劇本結構,或者是主題設定,要如何才叫做完善?其實,都避不掉要讓觀眾去得到「體驗」。何昕明分享,初階編劇常不小心犯的錯誤,就是把想讓觀眾體驗到的內容,在故事裡用「告知」的方式呈現,造成觀眾跟不上角色的心路歷程,而在關鍵劇情中感到出戲。
劇本中必須要顧及到,角色的每個行動,都必須是因為前面的經驗堆疊,而自然而然地發生,如此一來,觀眾才能跟上情感或故事的發展,進而產生共感。舉例而言,要讓觀眾共感青少年的角色,通常會看到電影畫面或者角色是騎著腳踏車出現的,因為騎腳踏車就是大部分人童年、青少年時的共同經驗,這在前段故事與角色鋪陳時,就會慢慢讓觀眾卸下心防,引導進入故事情境。
最後,何昕明重新提醒,創作者必須記得,「沒有人一定需要去了解這個故事。」大部分的人只關心自己的事,所以如何想辦法找到能引發眾人關心的切入點,再進而得到啟發與回應、最終獲得獨一無二的體驗,就是說好一個故事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