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功課|魏德聖、侯季然:練習與誠實,是導演的選擇
成為電影導演並不只有一種路徑,而每一條路都有不同的風景,以及所要面對的挑戰。魏德聖與侯季然,兩位導演一路走來,每一步的選擇,使他們成為了現在的樣子。本場短片實驗室講座,邀請魏德聖、侯季然回望當年那個拍攝短片《黎明之前》、《剪刀找貓》的自己,透過哪些選擇,寫出了什麼樣的電影與人生劇本,摸索出作為導演的道路。
1997 年的 16 釐米拍攝短片《黎明之前》,是魏德聖的「愛恨三部曲」之一,由蔡琴、范瑞君及王柏森主演,劇情描述一對母女愛上同一位男人,因而三人皆走向自盡,連同後來自殺的丈夫,四人在另一個平行世界聚首。透過場景調度,巧妙置換陰間與陽間的敘事。魏德聖表示《黎明之前》是他第三次練習拍攝短片,「每一次的練習都很貴,因為那個膠卷下去就是錢,影片也是錢,沖映也是錢,拷貝也是錢。那個時候其實心都很痛 ,可是又必須要透過不斷的練習,去讓自己學會拍片。」
魏德聖踏入電影界的契機,是當兵時同袍整日談論電影,因而產生興趣,退伍後好不容易找到機會入行,擔任電視節目助理。由於非影視科班出身,魏德聖只能邊做邊學,設定目標,透過一次次練習來拉升自己的能力。
在《黎明之前》之前,魏德聖有兩次短片拍攝的經驗。第一次的「練習」,魏德聖從「研究」開始。他找出任職公司所出品、由王童執導的《無言的山丘》錄影帶,研究每一場戲,畫出場景平面圖,並將每一位演員的走位標示出來,再從鏡頭去分析攝影機的鏡位。魏德聖花了整整一週才把整部片的鏡位拆解完成,拆解是為了學習攝影機該怎麼擺、演員的走位該如何設計,遇到不懂的,還去請教其他前輩。於是魏德聖的第一部短片《夕顏》,也如同研究一般,仔仔細細設想過每一顆鏡頭。
「第一次練習的結果是 OK 的、沒有問題的,但是我發現,我把演員當道具在用。就是叫演員走到那邊停、回頭笑這樣,類似這種很無聊、沒有在溝通故事的表演。」
到了第二次練習,魏德聖則選擇了 16mm 底片進行拍攝。《對話三部》顧名思義有三種對話方式,並用三個鏡頭拍攝三場戲。經過這部短片,魏德聖練習了底片電影的製作過程。
於是第三部《黎明之前》便是奠基在前兩次的經驗上,加以調整與昇華——第一件事就是練習與演員溝通,「拍這部片,我的第一個想法是,我要練習跟演員溝通,我要學著跟演員說話、學著怎麼把表演弄好。」這時魏德聖已經在楊德昌的電影公司工作,見識過楊德昌的拍片過程,讓魏德聖下定決心,這次拍攝《黎明之前》,在底片上不要競競業業地計算,而是將底片當成耗材來看。魏德聖解釋,過去為了省錢,總要求演員只要演到鏡頭結束就停,表演的情緒是被截斷的,這回他讓演員都能完整詮釋,更具有演員主體性的表演能量。
此外,在拍《黎明之前》時,是幾個拍片的朋友說好要完成屬於自己的作品,並互相幫忙,若其中一個把劇本寫出來,或是需要拍攝時,大家就群起加入。不過,當時只有魏德聖把作品拍出來。魏德聖説,能拍出來並不是因為自己比較厲害,而是其他人太想要「完美」,然而魏德聖的心態是,短片就是一種「練習」,不需要什麼都做到完美,那樣反而會裹足不前。
三次練習集成的「愛恨三部曲」,對魏德聖而言,每一部或許都不盡完美,但每一部都沒有白費:「我每一次拍都有我要練習的目的,特別是短片這個事情,因為我的目標是想要拍長片,所以我每一次的短片拍攝都要有練習(長片)的目的。」
《黎明之前》是魏德聖初入影壇的嘗試集大成,而《剪刀找貓》則是侯季然在拍完兩部長片後,選擇回歸初心之作。
回歸初心,自然要從侯季然的入行說起。文字是起點。
政大廣電系、廣電研究所的背景,看似符合影視科班,但其實侯季然完全不認識任何一位拍電影的人。有一位學長曾經告訴侯季然,許多國際名導是靠著寫影評入行的,這件事啟發了侯季然,於是他也開始寫,並將影評發表在電影雜誌上。後來侯季然在研究所修了一堂「紀錄片研究」的課,期末作業便是拍一部紀錄片,當時學校進了一批 Sony 製的 DV,於是侯季然就拿著小台 DV,拍起他的期末作業。
「當時我就在想,我一個人可以拍什麼東西?所以我的第一部片就是拍空房子。我在路上看到有房子要出租還是要賣,我就去轉一轉門把,進去拍那個空房子。那部片就是你的生活裡面有一些感觸,你對某些影像有一些感受,可是你還沒辦法想清楚那個感受到底是什麼的時候,你就已經有工具可以拍下來。」
就連剪接也是自食其力,侯季然將家裡的 PC 接上錄放影機,就這樣自己開始剪輯。「在 Premiere 的剪接台上去思考,我拍完這一大堆空房子的東西,要怎麼組合成一個作品?基本上那個感覺,已經非常接近你用一支筆在紙上寫字的狀態,因為這過程沒有花到什麼錢,而且又沒有人管你,你是一個人工作,也沒有工作夥伴,也沒有人可以問,就是自己一個人思考的過程。」
作品完成後,侯季然看到台北電影獎的徵件資訊,便寄件報名,最後這部《星塵15749001》拿下了 2003 台北電影獎首獎,開啟了侯季然的電影之門。侯季然認為自己是受惠於科技的普及,加上大量的幸運,才撬開電影之門。然而他也發現,由於自己的養成路徑,一直都是一個人或是小規模的製作,面對變化都能夠快速地適應與調整,但當來到稍微大一點的商業編制時,一切就不同了。
「入行的第四年,我拍了一部劇情短片叫做《購物車男孩》,是我第一次去面對一個30人的劇組,因為我並沒有像魏德聖導演一樣有大團隊工作的經驗,所以我真的是用土法煉鋼的狀態來做。那對我來說是一次震撼教育── 原來像我這種獨立工作者,碰到大編制的劇組時,很多時候是沒有辦法 work 的。」
大編制作品需要時間跟金錢,每個工作人員、演員、場地都有檔期,全部的壓力加在侯季然身上,習慣避免衝突的他,想要滿足每一方的需求,最後拍出的作品,侯季然形容「就像一顆石頭丟到一個黑暗的宇宙,沒有任何回應」。
個人工作形式和大規模的編制需要磨合,同時也會磨耗。在《購物車男孩》後,侯季然拍了兩部長片、三部短片,但他一直覺得自己在劇本上沒有做好。他曾經將自己的長片劇本拿給侯孝賢導演請益,侯孝賢接過劇本讀完第一場、第二場戲,抬頭瞪了侯季然一眼,一一詢問角色的背景與動機等問題,侯季然說當時真是嚇出一身冷汗,千瘡百孔,並決心自己一定要將劇本寫到透徹。
當時拍完長片《南方小羊牧場》,找上門的案子都是奇幻愛情片、校園片。而侯季然因為被侯孝賢瞪了那一眼,於是希望接下來能夠拍更「誠實」的作品。後來在《台北工廠2》他做了吸血鬼同志片《顫慄》,還拍攝了兩部紀錄片,這都是侯季然在尋找更貼近自己、自身生活經驗、所關心的事物的過程,「我是在這樣的一個狀態:別人對我的想法,跟我對我自己的想法,是完全不一樣的一個狀態」。
重新踏上來時路,侯季然在 2018 年拍出《剪刀找貓》。養了八年的愛貓離家出走,侯季然運用網路傳說的「剪刀找貓法」,試圖召喚回愛貓,他找出愛貓過去的照片,拼貼出《剪刀找貓》,同時也找出埋在記憶深處、也是硬碟深處的記憶。《剪刀找貓》是侯季然面對自己的「誠實」。
他認為「誠實」非常重要:「Bob Dylan 講過一句話是『to live outside the law, you must be honest』,因為我進入這一行就是一個 outside the law,如果我想要一直做這種外於法則的東西的話,我就必須要誠實。」
回顧各自的創作心態軌跡,魏德聖與侯季然的共通點是,都有來自大導演的賞識與提點,除此之外,也都有一項環境或際遇上的契機,引導了他們後來的路線。
侯季然認為自己能夠拍片,和科技發展息息相關。正因為攝影及剪接設備的普及化,讓他即使沒有任何人脈與後援,也能靠自己開始創作。
「開始拍片時,其實我是『一個人』的狀態,和一台這麼小的 DV 放在我的背包裡,我在路上隨便看到什麼就拍,是那樣的狀態。跟去製作公司當一個製作助理,跟著一個導演或是從美術助理開始的入行,是完全不一樣的一個狀態。」
「我覺得我是一個在科技進步的時代裡面,受惠於科技的一個電影工作者。」
對魏德聖來說,國際合作的經驗拓寬了他的視野。入行時魏德聖就有拍攝大編制長片的企圖, 在 2002 年《雙瞳》副導演的經驗,更讓魏德聖堅信做出一部跨國、大型編制的史詩級電影,是有可能性的。
當時《雙瞳》的導演陳國富讓魏德聖來設計幾個鏡頭,魏德聖很興奮,就把曾在美電影中看過、具有相當難度的鏡頭畫出草圖。
「我畫出這些,只是要想要知道這個鏡頭要怎麼解決。結果導演看到也很興奮,因為他也很想知道,這些鏡頭要怎麼解決。後來去澳洲去開特效會議,才發現所有東西只要想做,就可以討論,討論就可以解決。例如是要用所謂的物理特效來做,還是用視覺特效來做,還是只是一個拍攝的計畫的改變,就可以解決。其實有太多方式可以達成,並不是我們覺得很難就解決不了。」
乍聽之下,魏德聖與侯季然的導演路線,是朝著不同的方向奔去。
魏德聖透過一部部短片有目標地練習,朝向跨國、大型編制的史詩級電影邁進:「那時候我寫完《賽德克.巴萊》的劇本,我第一個想法是,這是一個可能會永遠鎖在抽屜裡面的一個劇本。那時候我還年輕,寫劇本是不用花錢的,我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了,不用再找編劇,所以我就練習自己寫,寫出來以後去參加優良劇本獎,得獎後就放在抽屜,原本以為大概這輩子就是放在那邊不動,一直到參與《雙瞳》的計畫,真的眼界被打開了。」
「之前在臺灣我們被教育説『拍不出來的東西不要寫』,可是當我去美國、去澳洲,跟那些製片人特效人溝通《雙瞳》以後,我才知道,你只要寫得出來,就一定拍得出來,只差在錢而已。那既然是錢可以解決的事情,就不是大事,錢解決不了的事情才是大事。」
魏德聖選擇練習,繼續為自己的夢想電影做好準備。
侯季然選擇誠實,在導演的路上走向適合自己的事。透過一部部片越拍越「窄」,而越能靠近自己的心壁。
「導演生涯過了十幾年,我覺得真的是個性決定命運。在這個過程中,我覺得不管是當個導演,或者說你純粹做為一個藝術創作人,一個工作人員,我感覺我一路上一直在摸索適合我自己的方式,還有我這樣子的人是誰,適合拍什麼樣的東西。越到後來就會發現,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就會拍出一個什麼樣的片子,這個是有點勉強不來,而且隨著年紀越長,會越認識自己;越認識自己之後,就不像以前一樣還可以去做一些跟自己想法違背的事情,但是這樣子可能選擇就會越來越窄。」
「因為我不是一個先學會方法才怎麼做的人,我是持續的摸索,我就更深切體會到,作為一個創作者,在你剛開始拍片的時候,就要更快速一點去想辦法了解,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乍看兩人不同,然而卻有一個絕對的共通點是,兩人透過一次一次的選擇,塑造出了屬於自己的道路,以及屬於自己的樣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