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最關鍵的元素就是「影像」,而影像就取決於不同攝影師捕捉下來的東西。隨著時代科技發展,攝影工作的角色與定位也逐漸產生變化,講者之一的陳懷恩攝影師,作品有《尼羅河女兒》、《悲情城市》、《戲夢人生》等;也當過楊德昌導演《青梅竹馬》的助導,他在講座開場便先拋出哲學性的提問:「我常常在思考:『攝影對我還有什麼樣的意義?』這兩年對我來說就是在思考對攝影還有沒有存在慾望。」
陳懷恩原先的興趣其實是拍照,踏入電影產業後則是從場記開始做起,他在片場仍習慣背著一台相機,看到感興趣的畫面就自顧自地拍下來。直到某次,陳懷恩在侯孝賢導演的片場,因緣際會獲得了當劇照師的機會,他回憶道:「當時的劇照大多就是攝影機畫面長什麼樣就拍什麼樣,方向跟角度都是一致的,但當時現場攝影機旁已經沒有我站的空間,既然如此我索性就亂拍。」
或躺、或趴、或爬到高處,陳懷恩用他敏銳且獨樹一格的觀察力,最後拍出來的照片幾乎沒有一張跟電影畫面一模一樣,是重新詮釋場景美學與演員角色關係的一組黑白劇照。
「當年劇照在媒體的曝光量有限,只有12張底片的額度,我洗出來後,整理好貼在素描本拿給侯導看,他只說一句:『這才叫劇照。』」從那次之後,陳懷恩成為侯孝賢導演的合作劇照師,並慢慢踏上成為攝影師之路。
「除了電影,大多數時間我賴以為生的還是商業廣告片,而廣告攝影又是另外一種東西。我慢慢發現,必須要很清楚地知道什麼片型需要什麼樣的攝影服務。換句話說,攝影有創作的空間,但與他人的配合與服務必須擺在個人創作之前。」
回到一開始說的提問,對攝影的熱情、慾望是什麼?陳懷恩回應,簡單從「拍照」這件事其實就能看得出來。「在拍片現場,多數時候我們必須要在有限的時間內去選擇鏡頭,如果攝影師平常有在拿相機拍照,就會比較快看到值得記錄下來的影像,因此可以很快抓到導演的美學視角、想要的感覺。」
姚宏易:攝影,有時候傾聽比看見更重要
姚宏易畢業於復興美工,學生時代喜歡拍黑白照,畢業後進入廣告產業,從攝影助理做起,後來進入侯孝賢導演的公司,一路從剪接助理、製片助理、導演助理開始慢慢累積,曾以《刻在你心底的名字》獲得2020 第57屆金馬獎最佳攝影。
「我們做攝影的其實不太會說話,大多時候就是躲在機器後面,不過這也有個好處,就是我們很會觀察,每天都在培養自己去觀察外界,很多時候你不會知道你拍到的畫面怎麼來的,但你會有那種敏銳度。」
「攝影的『攝』,是一隻手提了三隻耳,意思就是你永遠要聽。聽是很抽象的,每個聲音進到不同人的耳朵,分辨出來的東西截然不同。尤其是當今時代,影像變得容易取得,一支手機就能拍出很好的照片,那為什麼要當攝影師?這是我們要去深究的。」
進一步說明,現在的觀眾對於視覺的挑戰和理解都是呈現退步的狀態,多一點點創意或稍微跳脫框架,就會覺得無法理解。這是速成的時代造成的影響,因此,日常的觀察累積變得更為重要,才有機會做到讓作品驚豔、甚至顛覆的可能性。
陳懷恩:攝影素養與個人觀點,才是作品感動人的元素
談起那個年代,陳懷恩說,當年他做2005年金馬獎評審時,發現國片只剩下20部,其他都是香港、中國的電影,而且那20部都是沒有製片公司、十分艱困的資源下做出來的。「當時的導演都要抵押房產,連票房門檻50萬都要拜託人去電影院看才能達成;相較之下,這個年代真的有更多值得去珍惜、發揮的空間。」
「攝影師也是某種程度的服務業,要服務導演;不過攝影師也是掌握細節的人,尤其像是擔任劇情片的攝影,攝影師要控節奏。對製片來說,他也要很清楚合作的攝影師本身的工作效率和穩定性,因為攝影師的狀態會影響拍片現場,如果攝影師很浮躁,也會影響現場節奏。」
除此之外,由於現在不管是設備的規格、攝影的技術,都已十分成熟,對於陳懷恩來說,更重要的反思仍回到「感動人心的元素是什麼?」他以2009年麥可傑克森的《This is it》紀錄片為例,儘管在IMAX大螢幕播放、畫質並未十分精緻,卻不影響到觀者的投入,沒有花俏的剪輯和各種攝影角度的渲染,因為抓到攝影的本質和核心觀點,作品依然能夠感動人。
「對我個人而言會覺得,觀景絕對是攝影很重要的素養,從觀景窗看出去就是一個小電視,那種對畫面的感受性,跟外接螢幕出來是很不一樣的。另外,我也很常拍紀錄片,有在拍紀錄片對這樣的感受一樣不陌生:『看到的一定沒拍到。』所以說,一個攝影要培養預視的能力,要去觀察出周遭事物的節奏,當細微的事物改變時,你就會覺察到下一秒要發生的事。」
「舉例來說,有一次我在228公園旁的捷運站附近拍照,看到一個女孩子從捷運站的電扶梯上來,她一邊搭電扶梯往上,一邊把胸前的背包挪到旁邊去,然後我看到她從壓住的口袋掏一個東西出來,看到她這個動作,我馬上順著女生的視線看到左邊去,我知道左邊有一個賣花的人,他的腳不太方便,腳是幾乎在鞋子外的,走路一跛一跛,他在賣玉蘭花。我馬上感覺到這個女生是要拿錢去買花,我趕快快pan過來!記錄了女生跟他買花過程,買完之後她要過馬路,已經綠燈了,那時候還沒有那麼多汽車要禮讓行人的宣導,車子很快地轉過來,她在馬路口停頓了一下,她就把手上的玉蘭花拿起來,湊到眼前,我又趕快舉起相機拍下來!」
這張照片就體現了攝影過程中,去享受觀察的樂趣,久而久之就會抓到自己的節奏,並有很準確的設計、更容易命中目標。「若是這個能力轉換到紀錄片,你不會錯過太多事情,在劇情片,你就會更容易抓到演員好的狀態。」
「有限制才有自由」,從紀錄片開始練習專注的能力
對於紀錄片的拍攝,姚宏易也有想給年輕世代的建議,不妨從紀錄片開始,去練習如何專注焦點、抓住影像的畫面。
「紀錄片是沒辦法更動的,是紀實性的,如果拍紀錄片夠認真的情況下,導演也管不了你,只有你是拿著攝影機的人,所以可以在紀錄片累積夠多觀察後,再去挑戰劇情片等,就會容易看到破綻、看到限制。」
「我也覺得不要看電影學電影,不要去複製別人電影作品裡的畫面,要創作出別人看不到、沒看過的東西;現在的攝影師拍到的畫面,每個人都可以即時檢視,但那個年代,有時候連攝影師自己都不確定拍到了什麼,但正是因為這樣,每個拍攝的當下,各部門都是非常專注的。
所以說紀錄片的訓練是可以讓你對很多東西產生敏感、敏銳度,例如演員如果不夠吸睛,其他都不用談,那作為一個攝影師,你可以抓到演員表現最好的那一刻嗎?還是只拘泥在構圖、燈光亮度等可能不是太重要的事情。
陳懷恩回應,這就像是侯孝賢導演曾說過的,有限制才有自由。紀錄片有很多既定的限制,那很多不可思議、奇蹟似的作品,都是在這些限制之下發生的。
例如秦鼎昌在拍《賽德克·巴萊》的時候,就是當時前所未有的大製作,也必須克服許多未曾遭遇的挑戰,接著請「秦師傅」談談他在攝影生涯中的經驗分享。
秦鼎昌:專注磨練,大道至簡
秦鼎昌很早就立志當攝影師,不過並沒有想過要拍電影,直到考上電影系後,才慢慢發覺自己對電影的熱情,尤其是對於影像領域的興趣。回想初期,接到學長一通電話,邀請到阿榮影業公司打工做攝影助理,那也成為他踏入電影產業的轉捩點。
「在學校的時候,班上有一半的人未來不走影像工作,所以很多作業都找我去拍,等於在學校時我就累積了很多作品。」
秦鼎昌畢業後先是到廣告圈裡工作,累積拍攝實戰經驗,後來由於身體健康狀況問題請了長假,公司也提議讓他做freelancer;恰好這時也收到楊德昌導演的拍攝電影邀請,秦鼎昌因此接觸到了當時的副導魏德聖,才有了後續的《海角七號》、《賽德克·巴萊》等合作機緣。
秦鼎昌分享,當時看過《賽德克·巴萊》漫畫跟魏德聖導演的劇本之後,就對故事很感興趣,但同時也知道不管是在美術、場景設計或者攝影上,都會面臨很多技術上的挑戰,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過去在廣告產業拍片,其實無形中累積很多能力,是在後來拍電影時受益匪淺的。
「我還記得那時候拍廣告的時候,很多都是台灣導演會找國外團隊來拍,只要是國外團隊大多數都找阿榮租借設備,這時候公司就會派我去,因為我比較可以用英文溝通,因此我也藉機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當時國內還沒有的技術。」
深刻意識到國外跟國內的技術成熟度仍有很大的落差空間,當時(2006年)韓國已經在複製好萊塢做法,團隊分工跟預算都遠遠超過台灣規模,舉例來說,那時台灣的電影預算幾乎不超過一千萬,而秦鼎昌參與的韓國導演郭在容的電影,預算就已有兩億台幣,且拍攝期程達四個月。
不過也因為有了拍攝廣告商業片以及與跨國團隊合作的經歷,讓秦鼎昌在後續拍攝《海角七號》以及《賽德克·巴萊》時,能帶著更大的格局與視野投入製作。
「我在拍《海角七號》時,就有跟魏導溝通,如果你這支片確定要走商業化,那就要做出過去大眾視野沒看過的東西,要兼顧浪漫性、市場和流暢性。 」後來也證明《海角七號》的確締造出分水嶺,5億3435萬的票房至今仍是國片票房第一。
「拍攝《賽德克·巴萊》時是一個多國部隊,有日本、韓國等組別,所以大部分的預算都花在國外團隊上,我拍攝時只有雙機加上10位助理,跟一般正規的製作團隊規模還是不太一樣。」
儘管人力與預算仍是十分有限,秦鼎昌仍不放棄嘗試去突破限制,開創新的可能,「因為會有很多需要在山林間穿梭的鏡頭,在開拍前我就跟我助理兩個人研究,設計出可以一體三用的wire-cam,再請阿榮公司製作出來。機器上面可以坐人,可以遙控或手控操作,連韓國團隊看到都覺得很驚訝,也稱讚我們是他們遇過的拍片團隊裡速度最快的一組。」
因此,秦鼎昌也勉勵學員不用妄自菲薄,「其實國內的攝影技術還是很紮實的,只是需要再多一點跟國際接軌的機會,把視野打開,雖然過程很辛苦,但是走過了就有經驗,就可以分享給其他人,讓大家知道怎麼做比較快。」
回頭檢視自己過去的職業生涯,秦鼎昌也發現很多工作模式都是在阿榮影業時慢慢建立起來的,許多小動作、小習慣,其實都會造成很深遠的影響。
最後,秦鼎昌以四個字來總結他想分享給學員的建議:「大道至簡。」不要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專注在每一次的經驗和累積作品就好。
學員提問,「想知道攝影畫面內的感情流動都是如何去捕捉,就像懷恩老師講的玉蘭花故事,你都是如何確定時間點的選擇?」陳懷恩回應,「這次主題設定『想到、看到、拍到』,想到就是去「預視」,根據場景去設想大致上會看到的畫面是什麼,但這其實很難量化,就像看運動比賽時,為什麼球員可以知道球會飛到哪、會往哪裡跑?你問他如何計算,他其實也不知道,只是常常練習訓練出來的默契。」
「用頭腦去想,用眼睛去看,對周遭事物保持強烈的感受,當然過程中也會遇到非常不順、總是慢半拍的狀態,但那一刻是值得高興的,因為有『錯過』,就表示存在著『拍得到』的狀態。你要相信你不停去做、去練習,就會找到那個對的mo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