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本觀點|傅天余:拍一個只有自己能說的故事
如何說好故事,是編劇最扎實的基本功。本場講座主講人傅天余,擁有編劇、導演、作家等多重身份,作品擅長捕捉人物情感的細膩流動,於2023年上映的電影《本日公休》不但爆棚口碑,也讓扮演電影裡理髮師媽媽的陸小芬,在2023台北電影獎拿下最佳女主角獎。
傅天余通常是自己電影的導演兼編劇,講座開頭便開門見山地說,個人成長背景與經歷並非受過正規學院編劇訓練,因此僅作為一個同為編劇、故事創作者的身份,與大家分享自己的心路歷程以及在編劇過程中遇到困惑、苦惱時,如何突破並堅持下去。
如何從生活中發掘能寫成劇本的故事?
去年上映的一部長片《本日公休》,就是來自傅天余成長生活中啟發的故事題材,可以回到自己從小長大的老家,拍一部自己成長的故事,對她來說是比電影更電影的一件事。然而當初是如何把習以為常的生活過渡成為「有故事性」的題材?
傅天余分享,這部電影的最早起源是某年受到楊力州導演的紀錄片拍攝邀請,主題是跟大台中紀事有關的紀錄短片,當時她只受過劇情片的訓練,沒有拍過紀錄片,但也欣然接受了這項邀請,她回想自己身邊最熟悉又跟台中有關的題材,就聯想到了自己媽媽的理髮院和她的客人之間的故事,完成了紀錄片《阿蕊的家庭理髮》。
「那時我感到很衝擊的是,我第一次用導演的身份,帶著專業的攝影機來觀看這個熟悉的場域,這時會有個很特別的視角轉變——她不再是我媽媽,而是我鏡頭下的一位理髮阿姨。我因此發現了這是充滿故事的地方,那些我從小習慣的畫面,其實就是很多很有趣的角色。」
曾經記憶裡有個客人的故事讓傅天余印象深刻,一名高中男生來剪髮,剪了個帥帥的髮型,但離開沒多久就被他媽媽揪著帶回來,他的媽媽是在自助餐店打工的阿姨,她跑來抱怨說這個髮型髮禁不會過,想要請媽媽重剪,並開始不斷抱怨家裡沒錢、沒辦法再付一次剪髮費用等等。
「看到阿姨跟媽媽在爭執的時候,我坐在後面從鏡子裡看到剛剛很有自信、小耍帥的男生,非常用力的咬著牙,一句話都不說,感到很丟臉難過地哭。大人都沒人管他,但那幕卻像特寫鏡頭一樣,印在我的腦海裡。」
另外,由於理髮店在台中火車站附近,所以也聚集了很多做螺絲、車床的師傅,也都是家庭理髮院的常客。傅天余小時候對台中的印象就是這些粗獷、勤懇踏實,衣服有些油油、髒髒,但臉上充滿篤定、踏實神情的人;家庭理髮院也像是某種社區交流中心,也因為這些成長經驗,從小傅天余就看見理髮椅上的人生百態。
「於是,拍紀錄片時我就隱隱約約有個念頭,覺得這是很棒的劇情片題材,但後來過了很多年,我一直都沒有找到如何去『說』這個事情。」
從觀察到的現象,到從中啟發的感受,再到關鍵的事件,有了這三者的關係存在,才能構成一個有故事性的劇本,而從上述的記憶片段中,可以觀察到生活裡的某些細節和現象,例如理髮阿姨會幫同一個客人從黑頭髮剪到白頭髮,看過客人從求學、工作、結婚、生子的過程等,這些觀察帶出來的感受,讓傅天余看見時間的無聲流動與無情。
「假設今天我要創作劇情片,我要如何拍出這個感覺?這時就需要有一個關鍵的事件。」
傅天余分享,當時媽媽生意很忙,常常整天電話都響不停,很多熟客都要打電話跟她預約,在某次跟媽媽出門的旅程中,聽見媽媽沿路上都在講一通電話,說要去彰化幫客人剪頭髮。
「我那時候在旁邊聽,就有個很強烈的感受,我知道我找到可以拍的那個事件了。一個好的題材,即使累積了很多的感受和觀察,仍需要找到一個冒出來的事件,而從我拍攝紀錄片到這個事件出現之間,大概過了五六年。」
人物撰寫:不只有角色設定,更要有角色的行為
人物除了需要角色設定,例如年紀、性格之外,不能只有感受跟形容詞,一定要加上行為。
「編劇可以透過撰寫人物的小傳,去讓角色更深刻。例如這個人物從早上起床會怎麼換衣服、早餐吃什麼?剪頭髮時會跟客人怎麼聊天?吵架時會說什麼話...等等。」
以《本日公休》為例,在寫的時候,當時還沒有確定人物會由哪位演員來詮釋,因此在做人物描寫時,也要記得保留彈性,仍然會需要加入演員自身的狀態與詮釋空間去做調整。
劇本撰寫:確認自己是否有說故事的渴望
人物要去做一件事,會遇到什麼阻礙,才有故事的完整性;其實是件很本質的事,如果有人物、有行動但缺乏阻礙,就難以建立成劇本,因為阻礙是讓故事往前推進的重要力量。換句話說,一個劇本的成形,可以從個人生活、記憶、觀察、感受的搜集過程中回溯,感受自己是否有強烈「說故事的渴望」。
「我會想要請你們回頭去看一下自己的故事,是不是有些事情其實還停留在上一個階段,還只是感受而已。要如何找到故事,有時候會有技術性的方法,可以透過朋友或另外一個人去幫你把這個感覺歸納出故事的線索,但重點是導演或編劇一定要很清楚『你有沒有故事』。
「比如《本日公休》,我觀察到理髮阿姨、客人的故事,也擁有對於時間和生命的感受,但直到聽到我媽要去幫客人剪頭髮,我才找到創造故事的事件。而且,你必須真心覺得說這個故事最好的方式是電影,否則放在YouTube、Threads上分享也可以傳達給很多人,那為什麼一定要是電影?為什麼是劇情片不是紀錄片?」
傅天余分享,自己看過很多導演遇到的困擾其實都是出於對電影的想法還停留在生活、記憶、觀察跟感受的階段,沒有找到一個亮點去開啟劇本。她當年剛從美國讀書完回台北,曾遇過一個導演跑來跟她說想要拍電影,但是要她來告訴他要拍什麼,因為他空有很多感受、故事,卻找不到「故事」。
「所以我自己做評審的時候,我永遠最在意的都是創作意圖,我想看這個導演告訴我,他為什麼想拍這個故事,這會優先於所有東西。」
總結以上,傅天余建議在啟動劇情片的拍攝執行前,先回頭確認這三件事:渴望、故事、電影。
電影可以來自真實,但無須重現真實
回到今天分享的主題:如何從生活中得到拍電影的靈感?傅天余表示,在拍攝完《本日公休》後她更確定電影跟生活之間的關係——電影可以來自真實生活,但不管有多專業、多厲害的團隊、有多高的預算,電影都不能夠複製真實,甚至本就無須重現真實。
「我們能做的,不是花這麼多錢去重現真實,而是去創造出另一種電影裡的真實,這才是拍電影的本意。」傅天余特別提到,今年短片實驗室中產出的故事,有好幾組都是來自於生活的體驗,然而很多創作者的困境都來自於生活與電影之間的矛盾。
比如在對白的設計上,創作者會有關於他自己真實生活裡的回憶,也清楚故事如實發生的過程,但是有沒有必要百分百在電影裡呈現?這是要另外去思考的。不用照本宣科複製記憶中的畫面,而是要讓電影擁有它自己的真實性。
「甚至是像我這樣相較有經驗的導演,我都仍需要有意識地把自己從回憶、真實情境裡拉出來。」
請確認自己想說的故事與觀眾的距離
傅天余接著分享,在《本日公休》的創作過程當中,有兩位前輩給過她的建言,讓她獲益良多。第一位是吳念真導演,當時傅天余對於要在電影中處理自己最熟悉的人感到不安,自我懷疑是否會因為跟故事角色太過親近,無法跳脫視角把故事說好。當時一度跟吳導提出是否可以請他人來寫劇本,吳導只淡淡地回她一句:「自己的爸媽自己拍。」
另外一位則是日本知名導演是枝裕和,傅天余很喜歡《橫山家之味》這部也是關於導演與母親的作品,因此在金馬大師課上課時就提及自己要拍與家人之間的故事題材,他給的建議是:「多問問別人,他們也跟自己一樣感動嗎?」
是枝裕和告訴她,當時拍《橫山家之味》時是他當導演以來,去問過最多人意見的一個故事,因為是自己母親的故事,有時候身在其中,反而會忘記某些自己感到深刻的回憶或畫面,其實是需要上下文情境串連才會產生的感受。因此適時地跳出來,透過詢問第三者來重新審視故事是必要的。
「綜合這兩位我親身得到的建議,你必須要先擁有自信,你是最了解這個故事、也是最知道這個故事要怎麼拍的人,但同時也要記得客觀的世界上,你的感受是否對別人、對觀眾來講也是一樣的,要時時確認這件事。」
好的劇本或故事,擁有獨特性與普世價值
好故事不一定等於一個好的劇本,不過廣泛來說,一個好的劇本應該會包含「獨特的」(unique)人性經驗以及「普世的」(universal)人性基礎兩種元素。
「以《本日公休》為例,裡面有我自己獨特的成長經驗,我個人的視角觀點;但也有對於人性溫暖、真誠情感交流的普世價值。因此這部片不管在中國、義大利、法國等地收到的回饋中也發現,大家對於這樣的一個故事,其實都能同感和理解它想傳達的意涵。」
傅天余也分享了另一個近期喜愛的故事劇本:《葬送的芙莉蓮》。它用了更當代、新奇的形式去詮釋典型的英雄旅程。故事內所說的主題圍繞在時間的流動以及人與人交流之間的情感價值,因此所塑造出的普世價值,是不分年紀,甚至即使平常不看動畫的人,都可以被打動的。
不要被既定框架綁住了創作的變化性
通常一個故事的架構,會從故事短綱、角色設定,到故事長綱、分場及對白本。不過對傅天余來說,架構不是線性的時間軸,而是同時進行這些階段。「他是一個來回反覆的過程,我現在對哪場戲、或是我很有感受的對白,我就會直接忽略這個流程,直接先寫下去再說。」
傅天余分享,近年因受邀擔任評審,看過很多劇本,能感覺到很多時候卡住編劇的或許跟上述的制式流程有關。因為在創作書寫的過程中,編劇對角色會不斷產生各種想法跟思緒,但卻會因為前一個階段已經先撰寫好的「角色設定」而綁住自己。
「我動筆的時候,通常在腦中已經累積了非常多的註記,所以我會趁著對這故事有著最強烈的感受,不管那是一場戲還是一個動作,就會直接跳到對白本階段寫下來。所以每個環節我都是來來回回跳躍式的完成,為的是確保所有內容都是在我最有感的時刻所產生。」
若有學員前來討論劇本,傅天余最怕的就是對方直接開啟討論劇本的「設定」而非「故事」本身。因為,比起完整的故事結構或短綱,先把故事的核心講好才是最重要的,千萬不要因為拘泥於設定和流程階段的結構,而讓創作元素的有趣性降低。
「好比爬山,我們都知道目的地在哪裡,但是我一定要照著既定的路線圖走嗎?還是我可以從旁邊的小徑試試看?如果行不通那就再回來原路就好。我鼓勵大家不要被流程卡住,創作的過程應該要是有機、流動的。過往的工作經驗也告訴我,不要被『變化』這件事阻擋了你找到說故事最有可能的方式。」
最後傅天余告訴學員,其實創作是件很辛苦的事,要經歷漫長的時間將一個點子、一個想法拍出來。如果這是你真切熱愛的事,那可以讓自己辛苦,但不要為它感到痛苦,當一個永保好奇的人,並吃好、睡好,維持健康,才能讓創作能量永續。
現場學員提問
Q:您是文學背景出身,如果從純文字跨足到影像劇本的創作,這中間的功課應該是要多看電影、影集這類畫面性的作品?還是應該要避免看太多?
傅天余回應,她第一次得到時報小說首獎時,打電話來的編輯還詢問她是不是學戲劇出身的,因為覺得他寫的小說很有畫面感,所以其實在她個人的經歷裡,並沒有面臨很大轉換上的困難,不過她也提醒學員,文學跟電影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在於,電影是用看的,所以如果可以用動作去表示展現的事情,就要懂得轉換。「我會在第二稿的時候,用另種角度去檢視,思考這一場對話有沒有別的方法,是可以不用講話就能傳達出來?」
特別是東方人、台灣人而言,不是習慣用說話來表達情感的民族,說話的方法和表達情感的方式跟其他國家也非常不一樣,因此是在文學和影像的轉換當中,需要去注意的一件事,假設平常閱讀到寫得很美的小說文字時,也可以藉此練習思考,這段內容要如何用畫面去呈現。
Q:如何編排劇情節奏,以抓住觀眾的注意力?
傅天余回答,現在的觀影習性越來越分眾,看電影的耐性也不一樣,或許還沒有一個明確的解答,但不會變的是撇除技術性的剪接節奏、音效,仍然要回到故事本身或角色人物要讓人引發好奇心,想知道故事後來的發展。
例如像是《黛比的幸福生活》這部片,原本就鎖定要拍跟外配有關的故事,但這是一個她原本的生命經驗中沒有接觸過也沒有交集的題材,因此如何試著找到自己有興趣、有共鳴的切入點很重要。當時便從離鄉背井、年輕人這兩個關鍵字,跟自己當初北上念大學的情境找出相似的情感共鳴,便以此為據,重新撰寫了一個劇本故事。
「其實當你認真地生活、保持好奇並清醒地活著,很多想法和靈感就會源源不絕。可以善用手機備忘錄,把平時冒出來的觀點跟想法一點一點累積起來,等有天線索夠多了,自然就能從中找出故事。」
Q:看過很多好電影,但是很多時候會覺得自己想到的題材、設定等,比不過那些傑出電影,那創作者該多看還是不看?會不會不去看那些電影,在未知的狀態下,反而不會自我設限?
傅天余回覆,現在的創作者的確面臨一個為難的處境,資訊爆炸的時代,什麼故事、題材似乎都被講過、還講得很好,而且拜串流之賜,人人都能觀看得到,不免會讓人困擾還有什麼事情可以說。然而,在出手之前就先把自己的作品媲美傑作,也要小心流於眼高手低的心態。
「其實你如果拍得出一部好電影,那它就是一部好電影,不用去想一定要去超越誰。換個角度想,你也可以有以前的人不知道的事、沒看過的可能。創作不是一種比較,把企圖心專注放在自己的作品上即可,也不用因此刻意迴避其他影視作品。」